要是許書硯事先知道殷漁也在, 他大概會換身行頭。不說帥氣英俊,至少看著像個正常人。
而不是一身皺巴巴的亮橙色西裝,貼著假八字胡, 戴復古圓框眼鏡, 梳齊整而油亮的中分頭, 像個呆頭呆腦的土鱉。
他一口不中不洋的雜腔磕磕絆絆, 殷勤地拼命往OE一位高管身邊擠, 努力遞去名片。
那位大腹便便的高管用眼角的余光瞟著名片——XX公司共同基金分析師,下巴一抬,轉了過來, 鼻子哼一聲:“嗯,我聽說過你們公司。”
許書硯喜出望外, 連連點頭哈腰。
心里卻嘀咕, 幸好自己只是臨時的, 要是一直干下去,演技說不定能拿個奧斯卡。
許書硯接連提出幾個愚蠢得令人發笑的問題, 把高管逗得前仰后合。
他故作緊張,掏出一張手帕擦汗。
對方一臉憐憫地拍拍他的肩,高深莫測地笑道:“OE怎么會用那種方法處理現金。”
許書硯神經繃緊,總算觸到最核心的問題了。他將手帕放進衣兜,同時不動聲色地打開便攜竊.聽器。
高管喝了不少酒, 但腦子還算清醒, 沒把話說開, 云遮霧罩的, 如果不是內行還真不明白。許書硯當然不是內行, 不過他先前表現得宛如智障,眼下接不住話茬, 對方也不以為意。
就是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彎腰久了,背酸。
許書硯趁高管轉身從服務生手上的托盤拿酒,立馬挺直背,緩了口氣。
然而太陽穴沒由來地跳了跳,好像從剛才就有人一直看這邊。
他謹慎地再次掏出手帕佯裝擦汗,偏過頭,愕然看見殷漁。
心下暗嘆,果然是人靠衣裝。殷漁梳個背頭造型,成熟不少,一身挺括的高檔西裝,手里握著酒杯,雙眉微蹙。他定定地看過來,明亮燈光下臉部線條分明,像個精致的假人。
許書硯這才后知后覺地記起,這場見面會是在殷氏酒店的宴會廳舉辦。
殷漁從沉思中回過神,與許書硯視線相撞。他很快轉開臉,朝側門走去。
許書硯連忙打斷高管,示意有要緊事得先走,著急地追過去。
*
出了側門是電梯間,三三兩兩的人等在外面,不時抬頭看跳動的樓層數字。
許書硯心里一沉,殷漁不見了?
但他很快聽見斜后方打火機的開蓋聲,清脆彈響絲毫未被四周人聲掩蓋。他扭頭,見殷漁靠著墻,視線從手里的打火機緩緩上移。
沒等許書硯開口,他大步走向一旁的安全通道。
許書硯快步跟上。
厚重的關門聲響徹樓道,殷漁抬手摸亮墻上的感應燈,不愿和許書硯待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他抿緊雙唇,歪頭打量許書硯這一身,“你來這做什么?”
許書硯分明從他眼里看出“好丑”兩個字,笑了,靠近一步,“還以為你從此假裝不認識我。”
殷漁后退一步,“我當然認識你。”
許書硯再靠近,放低了聲音:“還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
殷漁退到樓梯邊緣,索性下了幾級臺階,仰頭看他,“身為N市禧景酒店副總經理,看見可疑人物,自然會多留心。”
言下之意“要不是你這古怪的一身,我未必注意到”。
他說這話時迎著光,臉色略有戒備。許書硯心中莫名的隱隱刺痛,還真不是過去那個靠幾句甜言蜜語就能哄騙的小男生了,隨即正色說:“OE有問題,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不過問林家的事。”昏暗的暖黃色燈光打在殷漁臉上,加深了五官輪廓,他語氣平靜,“今天的投資見面會在這里舉辦,我順路看看,就這樣。”
許書硯聽他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頓時一顆心墜入不見底的深淵。
寧愿被他劈頭蓋臉地罵一頓,像上次那樣神情激動,至少能說明,他還在意。可殷漁這個樣子,叫許書硯一時沒了主意,害怕手里握住的那根線被剪斷了。
許書硯穩住神,輕笑道:“你不過問別人,別人可是虎視眈眈盯著你。”
這一句果然見效,殷漁一下繃緊了臉,“你什么意思?”
“魚樂當初開那么紅火,卻被林氏賠了,對于自己是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們恐怕也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自己辛苦操持,揀現成的不就好了嗎?”許書硯戲謔地笑著,從褲兜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我跟OE幾個月了,除了他們私下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我還知道,他們一直在游說殷氏幾個大股東出讓酒店的股份。他們的心思,可不簡單。”
殷漁始料未及,聽懵了。
“這幾年的教訓告訴我,不趕在別人之前下手,就會反被做掉。”許書硯輕吐一口煙,“怎么樣,你還要護著林氏嗎?”
“什么時候抽上的?”殷漁盯著許書硯夾煙的修長手指。
許書硯一怔,隨即笑著低頭在身側的垃圾桶上撣煙灰,“上次看見你和林洋了,你們現在關系似乎不錯。”
“我們現在……”
許書硯搖搖手指,“看看能不能找點有價值的東西給我。”
殷漁看向許書硯的側臉,看他優雅的脖頸,看他全無之前愚鈍的表情,恢復了貓一樣的懶散。
“好。”
許書硯笑著熄滅煙頭,推門離去。
剛邁出一步,像是想到什么,回頭又說:“我把熊曉義送到他該去的地方了。”
殷漁呆了呆,還沒琢磨過來,許書硯就關上了門。
*
幾天后,殷漁寄來一張銀行資信證明復印件,上面顯示出原件明顯的偽造痕跡。
實在太明顯,連一句通順的英文都沒有,證實了該公司的財務數據嚴重造假。
許書硯立刻把這張復印件傳真給Andrew,然后打電話給殷漁說謝謝。
殷漁在線那頭沉默。許書硯也不掛,偏頭夾住手機,點擊Andrew發來的郵件。
不過最終還是他先沉不住氣,“不想說點什么嗎?”
“……謝謝。”
“我們已經需要客套了?”許書硯語氣歡快地說,“改天出來吃飯?”
“許書硯。”
聽到殷漁叫自己的名字,他的心一下提起來。
“算了,沒事。吃飯再說吧,我最近真挺忙的。”殷漁說完就掛了電話。
許書硯有點泄氣。
*
一個月后,Andrew的公司發布了一份長達40頁的研究報告。
報告中指出在OE對外公布的十八家主要客戶名單中,有十四家直接否認了購買過OE的設備,其中三家甚至聲稱從未聽說過OE。
不僅如此,他們報給稅務局的數字,與向投資者報送的數字完全不同,后者是虛假數字。為此,OE三年更換了四名財務總監。
此外,每個季度的財報也充滿了疑點。
OE的造假規模和囂張程度令人瞠目結舌。
這份報告一經公布,OE的股票一路狂跌。
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在24小時內迅速回應,召開了新聞發布會,稱這份報告純屬污蔑,沒有任何事實依據。
然而OE的股票仍是止不住的頹勢。
何之白看許書硯每天抱著大摞文件進進出出,無聊地問:“OE要垮了,怎么也不見你心情好?”
許書硯瞥他一眼,“我心情一直挺好。”
“沒見你笑。”
“心情好不一定要笑。”
“是不是你家那位……”何之白趴在水族箱邊喂魚,那兩條地圖魚對他很熟了,擺動魚尾轉來轉去。他不懷好意地笑著,“還不肯接受你?”
許書硯挑眉,“嗯,是啊,愁死我了。”
他放下魚食飛奔過來,勾住許書硯肩膀,“這種事情我懂的,你要哄啊,你哄哄他唄。”
“哄?說好話嗎?”
“說好話是其次,關鍵你這個人呢,太強勢了,要降低姿態。”
“求他?”
“如果是你的錯,求也未必不可。”
許書硯眼睛暗了暗,“只怕我求,他也不一定原諒。”
“試試。”何之白朝他擠眼,隨后笑著走回水族箱。
許書硯若有所思地打開一本文件夾。
在和殷漁和好前,他要先整理一份舉報材料。
Andrew手下的分析師在調查OE的時候,拿到林洋的行賄證據,還拍到他與對方去賓館開.房的照片,甚至連賓館的前臺登記都拍了下來。
他一邊看,一邊感慨Andrew的調查師實在是神通廣大。
許書硯跟這一單,沒要酬金,只換來這些材料。
他還記得當初是如何對著殷漁信誓旦旦“僅僅是打狗,后患無窮,斬草必須要除根”。
如今厘清這一樁一樁,他們的大限也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