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殊接到調令的時候, 連玉翹剛剛成親,正好三日回門。
三月里, 沈大將軍派去西北連家的人終于回來了,帶了幾件連玉翹在家時慣用的東西,以及一百兩銀子,說是連玉笙給連玉翹的嫁妝, 因路途遙遠,置辦嫁妝倒不好運送, 所以就直接給了銀票。
若是按照連大爺和連大太太生前的安排, 連家要拿出來的絕對不止這一百兩銀子,連家不過是覺得沈家不會再回西北, 天高路遠的管不到他們,所以不肯多拿出來罷了。
沈家派去的管事是個老人了, 從前也見過連玉笙,不由得在沈云殊和許碧面前嘆息了一聲:“從前瞧著笙少爺頗是懂事的, 這幾年也不知怎么了,一身的煩躁。老奴與他說了半天, 他只說他是兄長能做得主, 倒是表姑娘私自逃家, 不守規矩什么的。老奴也是惱了, 狠說了幾句, 又把大將軍搬出來,他才收斂了些。就換了那位姨奶奶出來,跟老奴哭窮。末了就給了這一百兩的銀票, 那幾件東西,還是表姑娘列了單子,老奴硬是挨著樣兒地討要了出來。原該早些回來,只是這對青花梅瓶被送了縣令家里,老奴在那邊打聽了幾日,說是給了縣令家的姨娘。幸得那姨娘有個弟弟好賭,老奴替他還了一筆賭債,叫他把這梅瓶偷了出來抵了。因辦這些事,所以拖得久了些。”
老管事對前頭連氏夫人印象甚好,嘆道:“也不知太太怎的就有這樣的侄兒——依老奴看,都是被那姨奶奶教唆壞了。親家老爺再不該留著這姨奶奶的。”反正連大老爺已經死了,老管事批評起來也就隨意了些,“那股子刻薄勁兒,倒是跟姨奶奶一脈相承。老奴聽說,因著表姑娘逃了,那縣丞的缺也沒謀到,反貼了東西進去,自是再不肯把表姑娘的嫁妝拿出來了。若不是表姑娘交待說只要這幾件東西,老奴真是忍不住要鬧一場了。”
沈云殊冷笑了一聲,擺擺手:“罷了,這幾件東西是舅父留給表妹的,要回來也就罷了。至于連玉笙,日后有機會見著再教訓他,這會兒不必與他生氣。”
老管事還有點兒不平:“老奴去了連家,笙少爺口口聲聲管姨奶奶叫娘,老奴提起前頭大太太,他倒甚是冷淡。”
“好啊。”沈云殊口氣譏諷,“既然他只認姨娘,那以后就只當他是姨娘的親戚好了。不必再提,別沖了表妹成親的喜氣。”
連玉翹見到那幾樣東西的時候,眼圈倒是紅了一紅。但她自打海鹽一戰之后,整個人確有些脫胎換骨之感,便是見了那張一百兩的銀票,也不過就是眼圈紅了一下而已,隨即就叫青螺收了,拉了許碧的手道:“又勞姑父和表哥,千里迢迢的還叫人走這一趟。”
“既是舅父舅母留給你的念想兒,自然得拿回來。”許碧笑道,“這對梅瓶著實不錯,還有那扇屏風,正好都放進嫁妝里頭。那銀子給你壓箱,倒還實惠。”
一提嫁妝,連玉翹臉就紅了,小聲道:“都勞表嫂費心……”沈家給她出了五千兩,與沈云婷待遇相同,這實在是再無可挑剔了。且許碧將這五千兩多置了田地和鋪子,擺在外頭的東西都不甚打眼。
“多虧表少奶奶想得周到。”青螺端了茶來,快言快語,“姑爺前幾天還跟我們姑娘說呢,他那叔叔嬸嬸,好幾次上門要叫他搬回去,還與他打聽姑娘的嫁妝。”要是好東西都擺在外頭,這倆人還不跟蒼蠅叮蜜似的叮上來啊。
“只要陸姑爺自己拿得穩,別人盯也沒用。”許碧故意在“姑爺”兩個字上拉長了聲音,頓時羞得連玉翹臉似火燒,一直紅到了耳朵根兒。
陸飛的確挺能拿得穩的。隨他叔叔嬸嬸如何登門,到底沒理會。不僅如此,他因在海鹽斬了六個倭人,不但升了總旗,還有一百二十兩銀子的獎賞。他把這銀子加上自己父母留下的一點兒微薄家產,以及攢下的俸祿,加在一起買下了自己如今租住的那個小院兒,還把地契落在了連玉翹名下。
這事兒,還是連玉翹三日回門的時候,方告訴許碧的:“也是第二日給公婆的牌位敬過茶之后才給我的,說在我名下就算我的嫁妝,就是他叔叔嬸嬸再打主意也沒用。”嫁妝是女子私產,論起來的確不與夫家相干的。
許碧忍不住笑:“陸姑爺確是挺有心的。那地方其實也不錯,只是略遠了點兒。”
“我又不大出門的。”連玉翹雖換了婦人裝束,說起話來卻還跟從前一樣,有點兒害羞,“他去衛所倒是方便,那就成了。再者,離他叔叔嬸嬸家里也遠……”省得人天天上門找麻煩。
“敬茶認親那天可還順利?”
如今連玉翹歸宿已定,青螺再沒了心事,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既輕又快,仿佛是被大石壓著的泉眼,現在把石頭一搬開,泉水就咕嘟咕嘟往外冒:“表少奶奶沒看見喲,那兩位實在好笑。又想著拿一拿長輩的架子,又想著籠絡我們大爺和大奶奶,那話說的,真是一時一變,奴婢聽著都覺得好笑,難為他們怎么轉得那么快呢。還有他們家幾個孩子,上來就磕頭——您說這不年不節的,又是平輩,哪有行這么大禮的?后頭拿了我們大奶奶給的見面禮,就嫌簡薄。哎喲,敢情磕這頭是來討大賞的呢!也不瞧瞧他們兩個做長輩的,給的都是什么禮。幸得我們大爺有見地,買了個那樣遠的院子,不然我看著,天天都要來吃飯的。”
許碧既笑且嘆:“攤上這樣親戚……罷了,只面兒上過得去就行了。”這年頭講究親戚間相互扶持的,可陸飛家的親戚——還是別沾的好。
沈家正張羅著要留新姑爺吃酒,圣旨就到了。全家跪接了旨意,送走來宣旨的人,連玉翹就不舍起來:“京城是好地方,就是表哥表嫂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見著……”
許碧被她這么一說,才想起來從京城到杭州真是路途遙遙,這年頭可不比后世,這么一去千里的,沒準還真見不著了。
這才有點兒離別的傷感。不過沈云殊進京城畢竟算是升官,指揮僉事又算是實職,并不差的,眾人也就復又高興起來。
既接了旨,就有個上任的時候。接替沈云殊的人已經來了,沈云殊一邊交接,一邊且要探探這后任的底兒,著實忙碌。許碧則在家里準備行李,也折騰得不輕。以至于夫妻兩個,居然是在出發之后,在船上才得安心說說話的。
首要話題當然是繼任之人。沈云殊一手枕在腦后,翹著腿躺在船艙里,慢悠悠地跟許碧說話:“是盧家的人。”
“盧家,就是前太子妃的娘家?”許碧從上次進京被科普的知識里翻出存貨,對照了起來,“不是說這幾年盧家挺安靜的么?”
“盧家雖安靜,家里卻始終有子弟在仕。”當初袁太后給自己親兒子挑媳婦兒,自然是挑好的。盧家別看沒出袁翦父子這樣聲勢喧赫的人物,卻是細水長流,家里數代都有人在朝為官,是個根基頗為堅實的大家族呢。
尤其人家是有點底蘊的,當初出了個太子妃,也沒見盧家如何張狂,后來太子妃成了前太子妃,也沒見人家喪氣失態,還是那么不溫不火地讀書、出仕、做官。說起來,太子妃對盧家是錦上添花,沒了這朵花,盧家也還是盧家。
許碧嘀咕道:“聽起來好像還挺安分的……不過,他們家對剿匪抗倭的事兒是什么意思啊?”可別來拉沈大將軍的后腿。
沈云殊笑起來:“盧家原有位老太爺在朝任刑部尚書,不過太子妃歿后,盧尚書也過世,盧家子弟中再無三品以上大員,多是外官,于此事尚無在朝中爭論的機會,只是奉命當差而已。”就這禁不禁海的事兒,也不是人人都能插一嘴的。
“當然,盧家也有自己的打算。”沈云殊晃了晃腿,伸手把許碧拉下來跟自己躺在一起,“皇上封敬郡王為親王,要給他開府。敬郡王已經八歲,再過幾年就要成親,也要出來辦差,到時候,盧家和他自能相互扶持。”當然比不了太子登基,但有個親王外甥,也是極好的了。
“這個缺,也是太后有意替盧家謀來的。”沈云殊嘆道,“說是后宮不可干政,其實——敬親王是太后的親孫子,太后自然要替他打算。不過太后替盧家開了口,袁家就失去了機會,皇上衡量再三,覺得這樣更好些,就答應了。不管怎樣,太后既開了口,皇上不好不應的。”
皇帝吃虧就吃虧在不是太后親生的,而是太后撫養并扶持上皇位的庶子。在天下人眼里,皇帝能得登大寶,就得感激太后一輩子。若是違逆太后的心意,親兒子倒罷了,皇帝這里就于不孝之外還得給扣上個忘恩負義的帽子,實在是背不起啊。
“親孫子……”許碧若有所思,“所以對太后來說,敬親王的利益,自是比娘家要重要了?”
沈云殊不假思索地道:“應該是吧。畢竟女子出嫁便歸夫家,娘家總是隔了一層了。”
許碧覺得有句話就在自己嘴邊上,只是一時捕捉不到。想了半天想不起來,只得問道:“袁家現在還有人可用嗎?”
沈云殊點點頭:“自然還是有的。以前有袁翦父子三人在,其余袁氏族人是被他們壓著的,如今他們父子倒了,旁人倒可伸伸頭了。”
“這是什么道理?”許碧覺得奇怪,“為什么反是他們壓著自己族人?”
沈云殊唇角一翹,略帶譏諷:“越是自己人,才越看不得人好呢。何況按制,官員是不許在本籍做官的,袁家因有太后,才得了例外。可若是整個袁家都興旺起來,必招人忌諱,袁氏父親是斷不能再留在江浙的。這般一想,他們自然要壓著族里一些了。承恩公府,不就是一直被他們壓著,只得個虛銜么。”
說到這個,許碧便又起了疑惑:“按說承恩公府才是太后的娘家,為何太后不提攜承恩公府的子弟呢?就算沒有如袁氏父子這般出色的,多少提拔起幾個來也好,何至于只剩下個虛銜呢?”
沈云殊不很在意地擺擺手:“承恩公府那些子弟,也實在是提不起來,若是真有個出色的,袁翦父子也壓不住。被他們壓住的,多是那些旁系子弟罷了。”
許碧沉吟道:“那如今袁氏父子倒了,袁氏一族倒可出頭了?”
沈云殊點頭道:“過繼到袁家的那一個,就頗有些能為,已經考出了舉人的。等守完了孝,身上有了龍騎尉的銜兒,就可以謀差事了。”
不過,再怎么有能為,單是謀差事就要再等一年多呢,更不用說這差事還得從底層做起,袁家想要再出一個如袁翦這般的人物,也是十幾二十年后的事了。
沈云殊也不想在袁氏父子這里再費太多口舌,便說起別的事來:“這次回京城,想來你那位嫡母不會再攔著你回娘家了。”
許碧真不稀罕回什么娘家:“我倒想去看姨娘呢。”她還準備了好些東西要給路姨娘。雖說也有信件往來,但畢竟是太不方便了,一年里也不過一兩封信件,說是一切都好,總歸要自己看了才能心安。
“自然是要看的。”說著姨娘,沈云殊就不禁想到了香姨娘,繼而想到沈云婷,不由得嘆了口氣,“我原想著帶婷兒一起,只是咱們這回去京城,也少不了有許多事情要辦,還是先安頓下來,再接她過來才好。”
說到許多事情,許碧不禁就想起了袁勝蓮來:“不知她可探查出些什么來沒有……”
“哪有那么容易。”沈云殊倒是半點不急,“她不過是佑王府的侍妾,連遞牌子進宮的機會都沒有。想要進宮,只有宮里傳召她才行。至于打探太后之事,那就更難了。”其實袁勝蓮的投誠,沈云殊倒覺得可有可無,最大的意義在于提醒了他們要小心袁太后。至于袁太后究竟是什么打算,沈云殊倒真沒寄希望于袁勝蓮。
“是啊——”許碧嘆氣,“太后在宮里呢,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誰能猜得到。”
“不必擔心。”沈云殊安慰妻子,“橫豎太后在宮里,咱們在宮外,她要做什么,總要借他人之手,無非也就是朝堂上那些把戲,有我呢。”
許碧就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那好,我可就指望著大少爺了。”
沈云殊哈哈一笑,包拍胸脯:“都包在我身上!”
夫妻兩個也難得這般清閑,一路上說說笑笑。先是坐了幾天船,到了碼頭再換車馬,又走了兩天,方到了京城。
沈家車馬到城門的時候,正是近晚時分,城門口頗有些車水馬龍的意思,出的進的,都有些趕著,不免就有些擁擠。
沈家的馬車從外頭看也不招搖,只是有五煉九煉兩個,領著幾名家下仆役前后開道,自然沒什么,別的車馬若下人跟得少,就免不了有些擦碰起來。
許碧從車窗里瞧了瞧,不禁道:“咱們別急,都已經到了城門了,又不怕進不了城,別跟他們推擠。”
九煉在馬車外頭笑道:“少奶奶別擔心,有小的們在,沒事的。”
京城城門可容兩輛馬車并行,沈家的馬車才過了城門,就聽后頭亂了起來,卻是有人爭吵起來揮了鞭子,沒抽著正主兒,反是旁邊一輛馬車正往前走,轅上馬的眼睛被捎了一下,登時驚了,把車夫也甩了下地,撒開蹄子就要狂奔。
城門處人最多,馬驚起來可了不得。沈云殊正撩著簾子往外看,一見這情景立刻喊了一聲:“五煉!”
五煉應聲就躥了出去,那馬還沒跑起來,五煉就跳上了車轅,一邊勒馬一邊安撫,再有九煉上前幫忙,那馬兒沒跑出幾丈遠,就被安撫了下來。
許碧只覺好笑:“我發現了,凡九煉說沒事的,必要出事。”又覺得有些眼熟,“我記得上回來京城也遇著馬驚了,也是五煉攔下了馬車。說起來,五煉這一手馭馬的功夫,倒實在是不錯。”
九煉剛剛回到馬車邊上,聽見這話不禁想哭。他也出了力的,為什么少奶奶夸五煉,倒把驚馬的事兒算到他頭上了?難道他知道馬車要驚的嗎?還不都怪后面那兩家子爭道的。都到了城門口了,就非得搶那一步?
沈云殊探頭往外看,看見九煉一臉的委屈,忍不住笑。
許碧還在說呢:“上回是救了蘇家姐姐,這回,不定五煉又能英雄救美了。”
正說著,恰好那邊的馬車在五煉的安撫下終于停了下來,馬車簾子掀起,便露出兩張臉來。前面是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鬟,一臉心有余悸的模樣,一見五煉就感激不盡:“多謝這位大哥出手相救——”
五煉不大愛說話,悶聲道:“應該的。”看那被甩到地上的車夫一瘸一拐已經跑了上來,便自車轅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回了沈家的馬車邊上。
許碧也在掀著窗簾往外看呢,一見馬車里露出的兩張臉,便小聲笑道:“還真是英雄救美呢。”那大丫鬟身后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雖只是匆匆一眼,卻也看得出穿戴甚是講究,顯然是哪家姑娘出門上香或是怎樣,平白地遭了這無妄之災,若不是五煉有馭馬的好手段,怕是就要吃虧了。
這會兒,后頭才有兩個仆從趕上來,手里還抱了些零碎東西,急急湊到車邊上道:“姑娘可傷著了?是誰驚了咱家的馬?”
這會兒車簾子已經放下,里頭不知說了些什么,便有個仆從連忙走到沈家這邊來,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在京城下榻何處?還請告知一二,也好登門道謝。”
沈云殊不過是順手做個善事。就是五煉九煉等人,在西北慣跟馬兒打交道,似這等本來性情就頗溫順的駑馬,又還不曾發力跑起來,攔下來實在算不得什么難事兒。沈云殊根本也沒打算做了好事還要留名,一擺手笑道:“這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快護著你家姑娘回去罷,看看可有傷到。”
仆役無法,眼看沈云殊回了馬車里,也不能攔下,只得回去覆命,便聽馬車里有人道:“人家雖不圖后報,咱們總不能不知感恩。既然人家不肯說,你跟上去,看看他們落腳何處,明日登門道謝就是。”
仆役想想也是,便跟了上去。這等跟蹤,沒片刻就被九煉發現了,在車窗邊上道:“大少爺,那家人跟上來了。”轉頭向五煉笑道,“人家是跟著來向你道謝了。”
五煉冷著臉沒說話。沈云殊倒有些好笑:“既然這樣,九煉你去告訴他,免得他還要跟過半個京城。”反正他們家進京也沒打算瞞著人,方才不說名姓不過是不必人登門道謝罷了,既然對方如此執著,告訴他又有何妨?
九煉笑著去了。那仆役被人發現,不免有些尷尬,隨即聽九煉自報家門,想了一想,脫口問道:“可是從杭州過來的?沈大將軍的長公子?”
九煉看那馬車也是十分普通,原當是什么尋常人家,沒想到這仆役聽他說了,竟能還道出底細,也是有些意外,笑道:“你怎知道?”
那仆役頓時笑開一臉:“這可真是——我家老爺就姓梅呀!去年我家老爺帶著兩位少爺去杭州,小的沒能跟去伺候,不然,早就認得沈少將軍了。”
九煉大為詫異:“是梅大儒家?這可真是巧了。”
仆役連連點頭:“正是正是。我家姑娘今兒出門上香,回來路上見了有人在路邊摔了,叫我們兩個送了那人回家,是以身邊跟的人才少了,才叫人把馬車驚了。幸好是沈少將軍在,這可真是巧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