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二姑娘這一吊把小命都吊沒了,脖子上的傷自然也是實打實的,許碧連喝了三天藥,才覺得喉嚨疼得沒那么厲害了。
然后,她就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她被記在了陳氏名下,由庶女變成了嫡女;壞消息則是,跟沈家的親事,還得是她頂上。
好消息是知晴一溜煙兒跑來跟她報的信,說得眉飛色舞:“……今后您就是嫡出的姑娘了,份例和嫁妝,都比著大姑娘和三姑娘來!”
許碧在窗戶前頭坐著看景兒,聞言只扯了扯嘴角。記名的嫡女罷了,就好像貼牌兒的商品,誰還真買賬呢?再說了,份例比著嫡出姑娘來,可她還能在家里住幾天?倒是嫁妝也比著嫡出的來有點意思,只不知道陳氏會不會真的這么做。
知晴匯報了好消息,看許碧并沒有預想中的反應,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想了想,拿出她干娘跟她說過的話來勸許碧:“姑娘若是在京城里尋親事,就是記了名兒人家也知道,到時候又能嫁去什么樣的人家?沈家那邊……”
許碧擺擺手打斷她的話:“還有什么?”
知晴這幾日被她的干娘很是教導了一番。干娘說得清楚,若是許碧不肯嫁,陳氏惱了,日后給她胡亂尋一門糟心的親事,那她這個貼身大丫鬟就得跟著去受苦。可若是嫁了,沈家那樣的人家,做丫鬟也比外頭市井小民過得自在。更不用說姑娘若是死了,貼身丫鬟伺候不周,或打死或發賣也都是有的。
既然如此,知晴自然是要賣力地勸說,只是姑娘自打被救過來,仿佛是有點與從前不同了,就說從前吧,姑娘絕不會就那么隨意地擺擺手,打斷她的話的。那臉上的神氣——知晴說不清楚,但就是覺得不怎么對勁,由不得讓人想起來從前在鄉下聽到的野談,譬如什么活人去了一趟陰間便換了心腸之類……
知晴略有點不安,便不敢再接著話頭往下勸,但又不知該說什么好,一著急,把干娘囑咐她暫且保密的事兒說了出來:“大姑娘報了宮里應選,正準備著呢……”
說了,知晴便后悔了,但轉念一想,云居那邊為了這個,又要裁新衣裳又要做新首飾,這么大動靜是瞞不住的,橫豎姑娘總要知道,早一天晚一天又能怎樣?如此一想,她又坦然了。
“宮里?”許碧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是啊。”知晴想起云居里那幾個二等丫鬟,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痛快起來。因伺候著嫡出的姑娘,云居的二等丫鬟們都不將她這個翠廬的一等丫鬟放在眼里,終日趾高氣揚,都指望著將來大姑娘嫁了高門,陪嫁過去享福呢。
如今可好,大姑娘若是真能選進宮去做妃子,那倒是嫁了不得了的“高門”,可能帶進宮的頂多就只是貼身的一兩個丫鬟,那些二等的都撈不著,只好另尋去處,那享福的前程,眼看著就要沒有了。
這幾日,那幾個丫鬟一邊要圍著大姑娘轉,一邊還要自己找前程,有幾個沒根基的,那惶惶然的模樣真是看得人痛快。
心里痛快,知晴忍不住就把在干娘處聽的消息都說了出來:“皇上這是登基后第一次選秀呢。如今宮里頭人少,選進去就有好前程。不過,家里最低也要是五品官兒,還得是嫡出的姑娘,年紀滿了十五歲才成。要不是這么著,恐怕應選的就要擠破頭了。”
前兩條也就罷了,最后一條倒是不易。本朝雖不似前朝一般,十三四歲就出嫁,但女孩兒家及笄之前,親事也大都定了下來。真有官宦人家年滿十五,才貌出眾還不定親的姑娘,多半都是盯著宮里那位子的了。
競爭激烈啊。這么看來,敢報應選,陳氏對許瑤應該是很有幾分信心的了。
許碧回憶了一下那位“還沒見過面”的大姐姐——許瑤眉眼生得像許良圃,卻繼承了陳氏的鵝蛋臉,的確是端莊秀麗,加之飽讀詩書,琴棋女紅俱精,可稱是“萃父母之所長”,也就難怪陳氏想著送她去搏一搏了。
相比之下,一母所出的三姑娘許珠就稍微凄慘了點兒——她生得太像陳氏,雖然有許良圃的基因拉高了一點顏值,但因為有親姐姐比著,就絲毫也顯不出來了。而且她無論是讀書還是學琴棋書畫女紅針指都不如許瑤,簡直是全面潰敗。這也幸好是親姊妹,如若不然——想一想許珠平日里是怎么對許碧的吧……
哎,扯太遠了。許碧拉回放飛的思緒:“路姨娘呢?”
不管許瑤能不能入宮,反正報了應選,她就絕不可能承認跟沈家有婚約了。就算是“外來者”,許碧也知道,有婚約還參選,那就是欺君啊!既然陳氏把許瑤的名字報上去了,那姊妹易嫁的事兒,許良圃不同意也要同意了,否則難道要他大義滅親,去舉報自己老婆和親閨女嗎?
所以,路姨娘的希望是肯定要落空了。這兩天都沒來看她,不會是太過失望生病了吧?
“姨娘在自己屋里跪經還愿呢。”知晴不怎么在意地說道,“姑娘——病著那會兒,姨娘在菩薩面前許了愿,這會兒姑娘好了,她得還愿,這幾日都不能出房門呢。”
“還愿?”許碧皺起眉頭,“姨娘許了什么愿?”
“吃長齋。”知晴不假思索地回答。
“許了吃長齋的愿,還愿卻要跪經?”
“呃——”知晴愣住了,她不過就是聽府里婆子說的,至于路姨娘為什么不來,她哪里會去深究呢?依她說,不來更好,省得三說兩說的,姑娘再上了吊。
“我去看看姨娘。”什么還愿,多半是因為她的婚事惹惱了陳氏,被禁了足吧?
“姑娘,您這身子還虛著……”知晴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可能又多嘴了,夫人想必是不愿意姑娘到處亂跑的吧。
她正懊惱,知雨小跑著進來:“夫人過來了!”
翠廬的院子小得可憐,知雨才進屋,許碧就已經聽見了院門口的腳步聲,陳氏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擁著,走了進來。
“夫人。”許碧起身,搜索了一下原主的回憶,不是很自然地行了個禮。
陳氏沒說話,倒是她身邊的一個大丫鬟抿嘴一笑,過來扶起許碧:“二姑娘,如今你已經記在夫人名下,該叫‘母親’了。”
這丫鬟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張容長臉兒,雖不是什么美人兒,卻是滿面笑容,觀之可親。許碧記得這個就是陳氏的第一心腹,名叫流蘇。跟旁邊那個滿月臉的丫鬟寶蓋一樣,都是陳氏的貼身大丫鬟。
只不過,叫夫人就罷了,“母親”這兩個字兒可不是說叫就能叫的,而且陳氏又沒開口,于是許碧也閉口不言。
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靜,陳氏輕咳了一聲,在椅子上坐下了,流蘇立刻親熱地扶著許碧,坐在了另一張椅子上。
“你姨娘去得早,那會兒我就想把你記到我名下的。”陳氏終于開口了。她聲音頗為溫和悅耳,要不是許碧有原身的記憶,說不準還真要相信她是一片慈心了:“只是那會兒家里事太多,就一直拖延到如今……”
許碧低頭聽著,一聲不吭——這都是開場白,還沒說到正經事呢。
陳氏頓了頓,看許碧半點反應都沒有,心里暗暗有些惱怒。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擺出這副死樣子給誰看?要知道許碧嫁去沈家,那嫁妝也得正經準備,可不能再隨便千兒八百的銀子就打發了。她這里還肉疼呢,許碧還給她擺這副死人模樣!
然而事到如今,為了許瑤她也得暫時忍下這口氣,若是真把這死丫頭逼出個三長兩短來,難道讓她用小女兒沈珠去頂嗎?若是沒個人嫁過去,到時候沈家真的鬧起來,許瑤的婚約掩不住……
陳氏心里也隱隱有一絲后悔,不是后悔給許瑤報了應選,而是后悔沒有早些謀劃此事。若是當初沈家父子被轉調江浙之時,她便定下由許碧出嫁,如今豈不是就少了許多麻煩?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陳氏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打起精神來繼續哄許碧:“沈家這門親事,是當初你父親定下的。想必你也知道,沈家如今是從二品的大將軍,若不是當初你父親與沈大將軍的交情,你雖是記在我名下,也嫁不得沈家大郎的。”
“我曉得你聽了些話,只怕是誤會了些什么。”陳氏一臉慈愛地伸出手來,替許碧理了理鬢發,“只是你父親如何會害你呢?沈家大郎確是受了傷——領兵打仗的人,哪有不受傷的呢?好些傷看著重,其實養養也就好了。”
許碧默默聽著,并不接話。陳氏的動作看起來慈愛,其實手指都小心避著不碰到她的臉頰,就這股子疏遠勁兒,實在是讓她的話沒什么說服力。
陳氏顯然也不想跟她一直扮什么母慈女孝,很快把手收了回去:“這次沈家急著成親,一則是因為沈家大郎年紀也不小了,二則——自然,也是因著他此次確實受了重傷,沈夫人憂心他,想著早些成親,既是沖沖喜氣,也是有人照顧——這丫鬟小廝們雖會伺候,總不如自己媳婦兒貼心不是?”
許碧心想這時候自己是不是應該做一做嬌羞模樣?然而她實在是臉紅不起來,便只能繼續擺出面癱臉了。
陳氏見她如此油鹽不進,也是有些頭疼,只能繼續道:“你不要以為沖喜就是什么天塌下來的禍事了,這回沈家派人進京,是向宮里求御醫的,等御醫去了,什么傷治不好?你這時候嫁進去,等沈家大郎痊愈,可不就是你帶去的福氣?到時候,縱然你不是我親生的,沈家上下也得把你當菩薩供起來。母親說句實話你別不愛聽——若是你留在京城,去哪里尋這般的好親事?從二品大將軍的嫡長子,如今自己也是五品的官兒,這京城里頭數一數,有幾家能這般的?便是真有這樣人家,可輪得到你?”
許碧終于抬起頭來:“夫人說,已經把我記在夫人名下了?那便是說,我算是嫡女出嫁?”
老實說,陳氏這一番話說得是有理有據,若是許碧先聽了她的話,多半是不會上吊的。不過現在的許碧當然不會對她的話全盤相信——都千里迢迢到宮里來求御醫了,沈家那位大郎的傷要是不重就奇怪了。搞不好沒等她跑去江浙拜堂,人就沒了也說不定!
不過跟陳氏硬頂是沒意思的。如今許家是非出一個女兒不可了,若她不去,可能有兩個結果:第一,陳氏不肯出自己的親生女兒,沈家鬧起來,許瑤的事敗露,許家全家倒霉;第二,陳氏把許珠頂上去,然后轉回頭來弄死許碧出氣。
總之無論哪一種方法,對許碧來說都沒好處。
當然,也可能沈家大郎沒等到拜堂就死了,婚約中斷,許碧不用嫁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又何必跟陳氏擰著來呢?
最糟糕的情況就是,她嫁進去,沈云殊還是死了,她成了寡婦。但是許碧這幾天仔細想過,寡婦也比留在陳氏手底下強。可以說,未出嫁的小姑娘,是這個時代最不能自主的角色了——寡婦至少還有嫁妝在手呢。
所以,嫁妝很重要。這是這個時代女子擁有私產最正當的途徑。與其跟陳氏擰著或者上吊,不如討論一下她能拿到多少嫁妝。錢不是萬能的,但很多時候它的確能解決大部分問題。
“雖說是沖喜,但沈家總不會連聘禮也省了吧?”古代成親好像是六禮,正規程序走下來至少要小半年,沈家現在要沖喜,肯定是要省掉許多環節,但下聘總不能省吧?
“自然不會。”陳氏微愕,想不到許碧居然一開口說的是這個,但還是答道,“這千里迢迢的東西不好都送過來,沈家便只帶了禮單。你放心,這些東西家里一件都不會留,都是你的。東西都存在江浙那邊,等你嫁過去就看見了。”
“那禮單呢?我可否看看?”口說無憑,她總得親眼看看才行。
陳氏往后靠了靠,仔細打量了一下許碧。
之前聽說許碧變了,她還嗤之以鼻。許碧什么樣子,莫非她這個主母還不知道?不說別的,聽到自己要嫁去沈家,連來她和許良圃面前說一聲“不”的勇氣都沒有,直接就上了吊。如此懦弱的性情,還能變到哪里去?
因此,陳氏覺得,自己這一番說辭,定然是能說服許碧的。自盡之事,有第一回可未必敢有第二回,以許碧的性情,怕是第一回就要嚇死了她,沒見這些日子再也不曾求死么?只要她不敢死,再說明這利害關系,許碧定然會乖乖點頭。
只是,這會兒許碧倒是沒說不嫁,可這反應卻是出乎陳氏意料之外。她本以為許碧只會哭,至多是求幾句,可萬沒想到,她居然要看聘禮單子!
“寶蓋,去把禮單和玉佩取來。”陳氏沉吟一下,還是同意了。雖然不知道這丫頭是想做什么,但看看禮單也是無妨。
寶蓋很快捧了個匣子回來,里頭那聘禮單子還真是厚厚的一迭,許碧拿起來看了看,極規整的楷書,偶爾有個把字實在不認識也無所謂,反正看得出來聘禮相當豐厚。
陳氏指了指匣子里的一對玉佩:“這是沈家家傳的玉,給嫡長子下聘用的。別的東西不好搬運,沈家人就帶了這個過來。你瞧瞧,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沈家如此重聘,便是看重于你,這門親事,可再沒有更好的了。”
陳氏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惋惜。若不是沈家遭新帝忌憚,沈家大郎又是重傷,當真是一門好親事。單看這聘禮單子,就知道沈家家底有多豐厚了。這里頭,什么綾羅綢緞、首飾珠寶一應俱全,單那一對兒金雁就有足足四十八兩重,赤金,整張單子的聘禮估一估,不算這對傳家玉佩也要值到五六千兩!可惜,都要歸許碧了……
許碧對衣料首飾的估價不怎么在行,但單看這禮單的厚度也知道不少,瀏覽了一遍便道:“沈家如此厚聘,也是因要求娶嫡女之故吧?”
陳氏還以為她又要糾纏許瑤,眉頭不禁一皺:“你既記在我名下,自然也是嫡女了。”這話說得就**的,只待許碧再推卻,就要發怒了。
許碧卻是把聘禮單子握在手里,抬起頭來雙眼閃亮地道:“既然我已是嫡女,那嫁妝也該按大姐姐和三妹妹的例來吧?沈家既重聘,我的嫁妝也總該與之相當才不丟許家的臉面吧?”
陳氏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嫁妝豐厚,又善于經營,自然是早就為自己的兒女打算起來了。但她有一子兩女,許家又在京城中置了宅子,日常也還要開銷,算一算,許瑤和許珠的嫁妝,大約每人也就是五千兩銀子。在京城之中,四五品官家的女兒,有這樣一筆嫁妝已算是相當不錯。
對許碧,陳氏自是從未想過要給她花費這許多。雖然許良圃也說了要按嫡女的例來,但她想著削減些,滿打滿算花個兩千來兩也就罷了。便是兩千兩她都肉疼得緊——許良圃的俸祿只夠自己用,這些錢還不是要她拿自己的嫁妝貼補——可如今許碧一張口就說要與沈家的聘禮相當,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硬生生地在割她的肉啊!
“碧兒——”陳氏把到了喉嚨口的責罵硬咽下去,勉強露出笑容,“你們姐妹三個的嫁妝我都早在攢了,可這家里還有你弟弟要讀書,將來他也要娶妻下聘……咱們家跟沈家比不得,母親跟你父親也商議了,拿三千兩銀子出來,細細給你備一副好嫁妝,齊齊全全地送到江浙去……”
陳氏自覺已經是用盡了耐心,誰知許碧卻揚起臉,笑著說了一句:“可是,大姐姐要入宮應選,若選中了,她就用不到嫁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