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叫人家在咱們相府,孤苦一輩子當個老婆子?”碧玉不過三十歲不到,說起這些來卻是頭頭是道:“只說親事,相國大人定會允的。不必操之過急,有合適的便算,沒有合適的,也就罷了。”
相國夫人低頭盤算一番,點頭同意。
只是一冷唐白,就是半個月。
半個月以後,才叫了唐白過去,她氣色看起來好些了,倚在矮榻上,屋裡薰著冰,涼快靜謐:“我這些日子病著,也沒大照顧你……”
照料賓客,是家中主母的責任。
唐白忙俯身磕頭:“民女不敢。”
相國夫人很是開心:“如今我好些了,你倒常來我屋裡走動。”
唐白點頭感激。
如此而已。
相國夫人鐵了心要晾一晾她了。
唐白雖然聰慧,於女人的勾心鬥角方面卻不太懂,大概是從她孃親就不大懂的緣故。
爹一生未納妾,孃親又出自許家,簪纓書禮傳家,知書達理,小意溫柔,進退得宜。
與人爭鬧讓三分,倒是也沒人特別跟她爲難。
如今想來,卻是因爲在揚州,爹爹官至首位的緣故。
可以這樣說,她孃親,不是沒人嫉妒,不是沒人算計,而是顧念著她孃親的忍讓,與她爹爹的權勢,因爲不敢太明目張膽,太過分欺負。
因此,唐白對於那些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只得一些本能的皮毛。她也不屑於用那些陰謀詭計去算計,更多的是忍,忍不住了就明著動手。
相國夫人的手段,是她沒接觸,也從未想過的。
女人之間的戰爭,不像男人,是明目張膽轟轟烈烈的,恨不能兩個人決鬥,全部人都能看見。
女人爲了掩飾自己那些小心思,上不得檯面的嫉妒等,往往用的都是小伎倆。
唐白也是後來才明白。
此刻,她想的是,半個月前,她在大雄寶殿演的戲,終於奏效了。
卻不知道,她被選擇,不過是身居高位的相國夫人,略微思量的結果。
“想必她想先晾我幾天。”唐白對阿竹解釋道:“大概到七月底,就該給我一些甜頭了。”
唐白要的不多。她絞盡腦汁進了相國府,靠近了相國大人,那麼,不過是不甘心被邊緣化而已。
相國大人是大皇子最大的對頭,她得好好想一想,如何藉助東風飛上天。
相國大人年事已高,自然是無法寄望,好在好在相國夫人。
她沒有女兒。
唐白這纔有了在大雄寶殿“折壽十年”願換相國夫人一個安康身體的戲碼。
在她看來,相國夫人是相信了。
再然後,過來照看唐白的丫鬟,會不小心撞見她在熬夜抄寫佛經,焚燒之後,爲相國夫人祝禱。
再然後,又有相國府的人看見,唐小姐跟下人打聽相國夫人的病情,翻看藥書藥經,尋找治病良方。
“相國大人對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爲報,只能略盡綿力。”唐白如此對阿竹說道,然後也不小心別人聽了去。
最後,一傳十,十傳百就傳開了。
漸漸的,雖然相國夫人沒有直接經常叫她去見面,但是從相國府送來的東西漸漸高檔起來。
從前的衣料是普通的綢緞,現在送來的是上好的杭綢,而且都是時興的花色。
“夫人說,唐小姐長得漂亮,要多多打扮纔是。”送東西的丫鬟時常傳話。
唐白又漸漸像個千金小姐一般了。
出門有轎子,在家有團扇。
新做的衣裳穿出去,跟尚書家的小姐比起來也毫不孫色。
八月十五,中秋節,本是闔家歡樂的日子,唐白和阿竹卻一大早回了租的小院子,祭拜爹孃和大哥。
再回別院時,已經是晌午。
相國府的丫鬟在別院門口等候:“夫人和大人,請唐小姐入相國府赴宴。”
相國大人有三個兒子,二位兒媳,四個孫子孫女。
大兒子在西安府。
二兒子在濟南府。
三兒子從武,在京都衛鏢旗營,婚後不足一年,新婚妻子就去世了,如今還是光棍一條。
今日團圓之日,只有老三張金寶回來。
有男客在,唐白走在門口,見著了就不好意思進去。
相國夫人對她招手:“好孩子,無妨,日後就是一家人了。”
唐白錯愕的擡頭。
相國夫人笑著對她說道:“這些日子,你在大相國寺爲我祈福,日日又在別院設置小佛堂爲我念經,還親手抄寫百篇的經文焚燒,我這身子,倒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唐白看著她紅光滿面,身體的確是康健許多,忙道:“我閒著也是閒著,能力又有限,只能做些小事,略表大人和夫人收留的感激之情。”
相國夫人笑得如同觀音菩薩一般慈悲:“我知道你的心意。”她等著唐白款款走上來,握著她的手:“今日是個好日子,老爺在此,我想收了唐姑娘作幹孫女,如何?”
相國大人顯然是早就跟她通過氣了的,點頭稱好,並不多說。
反倒是張金寶大驚小怪:“娘,你什麼時候要收孫女,也不先給我說?”他擡頭打量了唐白幾眼,去了“非禮勿視”的規章,發覺是一個坦蕩赤誠,稚嫩堅韌的姑娘,卻又覺得挺好:“不過,姑娘貼心,有她在娘身邊照顧,也省的我日日惦記。”
“你呀,若是願意早些給我娶媳婦回來,我也不必如此。”相國夫人一直開心的笑,問唐白:“你可願意?”
自然是願意的,甚至求之不得。
有了“幹孫女”這個身份,她行事就更方便了。
急忙就要跪下磕頭。
相國夫人道:“不忙,你先吃飯。吃完飯咱們去祠堂,好好行禮。”
她是很認真的要認這個“幹孫女”:“你爹是老爺的學生,本就比旁人來的親近,如今你孤身一人,怪可憐的,老爺既然收留了你,也不好讓你沒名沒分的受人欺負。”
相國夫人唸叨幾句,扭過頭問相國大人:“老師認學生的女兒爲幹孫女,不算亂了規矩吧。”
相國大人略微一沉吟:“不算。”
又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教育緣分,更多的不過是拜在門下,互相照應,來往方便而已。
如此,唐白的身份算是正式定下了。
走出去的時候,服侍的丫鬟愈發恭敬。
如此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唐白雖然接受並高興,但是卻不敢掉以輕心,讓阿竹去跟幾個玩得好的丫鬟打探,得到的口徑倒都是一致的:“夫人聽說唐小姐爲她祈福,很是感動,加上少爺少奶奶們都不在身邊,因此格外看重。”
千篇一律,衆口一詞。唐白心裡有些忐忑。
只是事已至此,她也答應了,退路是沒有了,只能步步爲營,小心謹慎。
相國夫人慈眉善目是不假,真心對她好也不是假。
可是唐白卻不會相信,一個女人,支持她的丈夫走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會全靠慈悲之心做得到。
機會很快來了。
八月百花爭豔,過了中秋節就快入秋,很快秋風蕭瑟起,百花凋零了。
相國夫人想趕在這個時候,舉辦一個花宴。相國府因她久病纏綿病榻,許久沒有熱鬧過了。
只是,相國夫人身體好些,但是卻沒有完全康復。
如此勞碌之事,就順其自然落到唐白名下。
唐白明白,這是一場考驗。
若是通過了,自己能爲相國夫人所用,自然日後得以庇護。
若是通不過,那末,“幹孫女”的名頭是有了,但是也只是一個空頭銜,再養兩年隨便尋個人嫁了,相國府對爹爹,也是仁至義盡。
知道重要,更加小心。
八月的最後一天,唐白天沒亮就起牀了。
先是收拾自己。
她穿了最時興的衣裳,戴了最耀眼的首飾,整個人像一朵完全綻放了的花。
她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認真打扮了。
女人對於打扮,永遠是熱衷的,除非是沒有錢,或者沒有閒,或者是沒有心情,或者是沒有必要。
而今天,這個莊重的日子,唐白的打扮是非常重要的。
她將前十六年所有學的打扮的能耐都花在了自己身上。
而這些能耐,她本來是要在五月的時候,過生辰用的。
可惜,爹孃和大哥的忽然死亡,她就發誓再也不會過生辰了。
她不提,也沒有人再記得起,阿竹更是知道她的心意,不會提這茬。
沒想到是用在今天。
阿竹也打扮妥帖,進門來扶著唐白出去,只覺得小姐今日整個人星光閃耀,比天上的仙子還要漂亮。
碧玉早已經起牀收拾妥當,四下安排,見了唐白,只覺得耀眼的讓人移不開眼珠子,片刻後才道:“相國夫人瞧了,定會覺得不合適,你去換一身。”
唐白有些訝異,相國夫人收了她做幹孫女,不就是要她在人前大放異彩嗎?
碧玉見她不明白,有心指點:“……來的都是客,雖忌諱喧賓奪主,也同樣也忌諱主壓賓客。”更何況,她的身份並不顯赫,來的命婦千金中,身份高貴的數不勝數。
唐白這纔回過頭來,暗道自己於人情世故上面,還是太年輕太稚嫩。
重新回去換了一身月白色雅緻的夏裝,頭上的珠翠也換成小顆珍珠點綴,這才又來到碧玉面前。
由明豔嫵媚變成清新雅緻。
碧玉這回沒有說什麼,指點唐白安排賓客位置,誰的座次在哪裡,一次也錯不得,又問她平時可看戲,看什麼戲?
唐白不愛聽戲,因此只笑著搖頭。
碧玉道:“這可不行,現在的夫人們大都愛聽戲,且不愛聽情情愛愛的,多喜歡聽孝順的戲,如沉香救母之類,你得學會看,學會聽,學會講,投其所好,知道嗎?”
唐白聽著就頭很大,但是隻能點頭一一答應下來。
又跟著碧玉去各廂房走動,看看給賓客們安排的休息之處是否妥帖,她們愛用什麼香,喜歡喝什麼茶,愛看什麼花……
阿竹聽了小聲道:“相國夫人對小姐,怎麼有一種沈姑娘當年學藝的感覺?”
唐白心裡咯噔一聲,生出一股悲哀的情緒來。
她處心積慮得到的機會,於高位的人來說,不過是一顆可堪造就的棋子。
可是,雖有不甘,卻不得不屈服。
勢比人強。
安排妥當之後,相國夫人才出來,瞧著走廊處擺著的一盆盆嬌豔綻放的花,倒是眼前一亮,慈和的面上帶了五分笑容,對唐白招手:“好孩子,做的不錯。”
唐白這點品味還是有的。
奼紫嫣紅之中,偶爾點綴一點點小朵金黃的菊花,讓人換個口味。
大朵大朵開放的牡丹花中,搭配紫色的小星點,進退得宜。
瞧著滿員百花綻放,花廳和客房裡茶水點心冰塊一應俱全,準備充沛,相國夫人不住誇讚唐白。
“是碧玉姐姐的功勞。”唐白坦誠道:“我從前在家中,沒有做過這些事,全是碧玉姐姐和桂嬤嬤在提點。”
桂嬤嬤是內院的管事嬤嬤,權力最大,在分派活計使喚下人上面,比碧玉還要更容易調動些。
相國夫人衝著她二人點頭:“你們做的很好。”
說話間,就有展示與相國府親熱的賓客盈門,第一個來的自然是張雨薇。
她不用人迎接,自顧自走進來,瞧著滿園春色,百花爭豔,笑著道:“大伯母,今日這園子,格外好看。”
相國夫人笑著安排她陪在身旁迎客。
唐白規避在內屋稍微休息一下。
待一個時辰之後,纔有人喚她出來。
唐白徑直走到花廳,站在相國夫人身邊。
相國夫人起身,拉著唐白的手:“這是我新收的幹孫女,姓唐。她爹是我家老爺的門生,只可惜啊……”說著一副痛惜的表情,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便有人起身勸慰道:“夫人慈悲爲懷,收留孤女,也是讓逝者安心。”
就有人附和:“夫人胸襟寬厚,唐先生在天之靈,定會安慰……”
一時之間,讚美之聲不絕於口。
張雨薇坐在最前頭,瞧著唐白被拉出來時,臉色已經極其難看。
等相國夫人正式介紹時,在微微有些涼意的初秋裡,臉上幾乎能凍出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