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伴鮮未嘗料想,沈復會忽然提出,想要在三個月后回一趟黔州,為的,是參加今年秋天的鄉試。
“義父的忌日也快到了,我也該回去祭拜他老人家。”
他垂眸說著,語氣惆悵,神情落寞。
“祭拜你義父自是應該的,只是,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參加秋試?”
沈復抬眼看著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的女子,忽而揚唇一笑。
“因為我娶了你。”
云伴鮮聞言一愣。
“你說得對,我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好意思叫娘子養活?你那么好,我自然該給你好的生活,才能配得上你。”
云伴鮮依舊有點緩過勁兒來。
沒錯,她是曾經把話挑明了跟他說,而他能有這份上進心,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只不過……這一下子就想走仕途了,是不是也看得太高了些?
男將女子臉上的驚愕與遲疑盡收眼底,沈復的眼底卻仍是透著幾分溫和的笑意。
“你放心,我之前念過書,童試也早在好多年前就過了。”言下之意,他有這個資格參加鄉試,沒有癡人說夢,沒有好高騖遠。
不出其所料的是,聽罷他簡潔明了的說明,毫不知情的云伴鮮當場就驚得睜大了眼。
“你……那你怎么會去當了乞丐?”好歹也算是個秀才吧?
前些日子就生出的疑問,今日再一次浮上心頭,云伴鮮覺得,既然對方都主動提及往事了,她就不能再放過向他詢問的機會了。
于是,她看著沈復慚愧地低下了頭。
“義父是個大夫,我從小就耳濡目染,跟著他習得不少黃岐之術,可最終卻沒能救回他的命,我心里難受,便自暴自棄起來……”言說至此,他忽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注目于女子雙眉微鎖的容顏,“直到機緣巧合遇見了你,我想,大概是義父的在天之靈也看不下去了,所以讓你來把我叫醒。”
沈復這么一解釋,云伴鮮算是明白了。
怪不得她怎么都不覺得他像是個普通的乞丐,原來他本來就是個有學問的人,不過是因沒能救下養父的打擊而一蹶不振,這才耽誤了整整一年的時光。
所幸而今,他終于愿意放下過去,走出陰影——如此一思,她云伴鮮……不,是那位二世祖殿下,他倒是歪打正著地做了一件善事。
思及此,年輕的女子微笑頷首,好言鼓勵了幾句,這件事就算是這么定了。兩人剛想再談點兒什么,屋外就匆匆跑來了一個丫鬟,說是禮部尚書江大人來訪,老爺請小姐、姑爺前去廳堂會客。
來人話未說完,聽聞那個“江”字的女子就一下子沉了臉。
“你去告訴我爹,我跟姑爺逛街累了,這會兒人有些不舒服,恕不相見。”
她不冷不熱地說罷,叫來人面色一凝,也令沈復不由一愣。
按理說,她一個小輩,是不可能也不應當以此等幼稚可笑的謊言來拒絕面見長輩的,更何況,那前廳里坐著的,乃是那樣一位高官。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位姓江的禮部尚書,似乎還是當今圣上的妹夫?
一時間想不透其中的因緣,沈復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女子面無表情的臉。
“可是小姐……老爺吩咐了,您和姑爺一定要去。您看您……”丫鬟顯然非常為難,這就苦著臉小心翼翼地請示著。
“不去。”奈何平日里還算是通情達理的女子今兒個竟格外的固執,她只冷著臉斬釘截鐵地吐出倆字,就把來人的心肝震得抖了三抖。
丫鬟束手無策,情急之下,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復,盼著這位新姑爺能替她勸一勸她家小姐。
可惜,沈復一個寄人籬下的,能說什么?這種時候,根本鬧不清狀況的他,自然是唯妻子馬首是瞻。
因此,丫鬟很快就失望地發現,這新姑爺光有一副好皮相,卻是個不頂事的。
沈復察覺到她郁悶的眼神,卻仍是若無其事的,一語不發地坐在妻子的身側。
來人沒法子,只得皺巴著小臉退了出去。
等人走了,沈復看了看云伴鮮的神色,見她板著個臉,好似有誰欠了她幾百兩銀子不肯還,他到了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
看來這個江大人,好像很惹她討厭?
正思忖著其中可能存在的原因,身旁的女子就霍然起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沈復見狀,立馬就跟了上去,問她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參加秋試嗎?我讓人去替你騰出一間書房來,再找些有用的書給你,你荒廢了一年,總要溫習一下功課,才好去考試的。”
女子大步流星地走著,面上不喜不怒,可沈復卻從她冒著寒氣兒的鎮定之色中窺得了一二。
那禮部尚書,到底跟她結了什么仇?
心里這么琢磨著,沈復表面上還是佯裝無知地跟上了妻子的步伐。誰知兩人才一路走出院子,就被胡管家給攔住了去路。
“小姐,姑爺,老爺喊你們去一趟前廳。”
云伴鮮把臉拉得老長。
“不去。”
語畢,她毫不猶豫地抬腳往前走。
奈何胡管家當即就伸出一條胳膊,擋住了她的去路,又立馬畢恭畢敬地縮回了攔著她的手,低眉補充道:“老爺吩咐了,要是小姐不去,那只好由他親自來請了。”
逼得當爹的親自來請女兒賞臉?這可是不孝。
然而,如此“威脅”卻只叫云伴鮮微微皺了皺眉,并未叫她即刻心生動搖。
“而且,老爺若是過來了,江大人肯定會跟著過來。”
直到胡管家又追加了這么一句,她的臉才忍不住微微變了色。
云伴鮮不得不收起了執意要走的念頭。
是的,云以恒從不逼她,唯有在這件事情上,幾次叫她不快。
擰著眉毛沉默了一會兒,女子只能舉步邁向了會客用的廳堂。沈復和胡管家見她總算妥協,一個揣著好奇跟了上去,一個松了口氣默默尾隨。
沒多久,一男一女就快步行至前廳,目睹了看似相談甚歡的主客二人。幾乎同一時刻,屋里的說話聲也因為女子的到來戛然而止。
江河海面露喜色,一雙眼直直地盯著云伴鮮,身子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可來人卻只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徐不疾地略施薄禮,冷冰冰地向他問好:“見過江大人。”
冷淡到巴不得沒看見他的態度,令男子登時僵了臉,這個時候,他又聽見另一個年輕人不卑不亢道:“草民拜見大人。”
江河海回過神來眸光一轉,恰逢沈復朝著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這一拜到底的動作,較之云伴鮮敷衍而隨意的一福,自是謙恭、鄭重了許多,可是,江河海反而對著行大禮的男子皺了皺眉,一副不滿又嫌棄的模樣。幸而沈復本著“官民有別”的原則,沒去抬眼看他,因此也就沒瞧見他眼中的輕蔑與不喜。
“鮮兒,你江伯父來看你……和沈復,你們陪他……”這時,許是見女兒與客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云以恒便主動當起了和事佬,意欲緩和屋子里的氣氛。
“女兒知道,”誰知他話未說完,就被云伴鮮冷不丁搶過了話頭,“江大人百忙中撥冗前來,令我云府蓬蓽生輝。既然人已探得,女兒就不打擾大人同父親敘話了。女兒告退。”
說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屈膝行禮,作勢就要轉身離去。
如此不由分說的無禮之舉,本不該是一個晚輩應有的作為。然而,她卻不假思索地做了,還噎得兩個長輩霎時啞口無言。
沈復望著此三人對待彼此的態度,心道其中必有隱情。
至于是何隱情……
“慢著!”正猶豫著該如何是好,他就聽見不愿就此放棄的貴客心急火燎地出了聲,叫他有幾分意外的是,對方雖是喊住了背過身去的云伴鮮,視線卻是很快就挪到了他的身上,“你叫沈復?”
背對著江河海的女子不由得眉心一斂,耳聽男子答曰:“是。”
“本官聽說,你是個乞丐?”
“是。”
沈復毫不遲疑的又一聲“是”,令云伴鮮的兩彎細眉頓時擰了起來。
“既然是如此低微的身份,你可自知配不上云家小姐?”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就聽見了江河海嚴肅中透著倨傲的口吻。
心頭倏爾躥出一簇火苗,她剛要回身反唇相譏,便聽得沈復不慌不忙道:“回大人的話,草民自知無權、無財、無勢,娘子嫁與我,確實是萬分委屈。但草民業已下定決心,不再荒唐度日,余生必當竭盡所能,讓娘子衣食無憂、一生無虞。”
擲地有聲的一席話,神奇地撲滅了女子心尖的怒火,云伴鮮愣愣地聽著,連眉頭都在不知不覺中舒展了些許。
不曉得為什么,他對未來的期許聽上去雖遙遙無期,她卻莫名為之一振。
當然,這僅僅是她這個當事人此刻的感受,作為提問者的江河海可完全不這么認為。
“說得倒是好聽。那你告訴本官,你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要如何保她衣食無憂、一生無虞?”
難不成要他相信,這個乞兒單靠一雙干力氣活的手,就能讓他關心的人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
面對江河海一針見血的質問,沈復面不改色地拱起雙手,孰料他剛要開口作答,一聲輕笑就冷不防傳至耳畔。
“大人,恕民女直言,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什么時候需要勞煩大人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