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座四人因有所耳聞而并未生出驚愕之色,可頭一遭聽此噩耗的江河海,一張臉已然頃刻間失了顏色。
“你……”她怎么可能做出這種事來?!怎么可能如此糊涂!?
“大人若是不信,奴才有白喜帕為證。”
呵,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索性徹底斷了所有人的念想吧。
這么想著,云伴鮮面無表情地看向了眉心微動的一國之君。
“皇上可命人去奴才房里取來,奴才還收著呢。”
見她如此坦蕩,一行人反倒說不出話來——有的是因為震驚,有的是緣于慍怒,有的則是出于含蓄。
但不管怎樣,皇帝還算是留了臉面給他欽點的御廚娘。他沒有真就命人去取來那塊讓尋常女子難以啟齒的落紅之帕,而是認真嚴肅地表明了對云伴鮮的信任。
“好了,事已至此,既然他們小倆口互相看對了眼,我們旁人也不好說什么,就這樣吧。”語畢,年近半百的一國之君便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來,卻被猝然還魂的江河海冷不防喚住了。
“皇上!”
皇帝回頭見那不死心的臣子居然比他的寶貝兒子還難弄,不由得就沉下了臉。
“江愛卿,這云伴鮮不過是你舊友的女兒,你這么上著桿子管著這事兒,置人家當爹的于何地?”
話音剛落,江河海就驀地面色一僵。
那些陳年舊事,興許其他人并不知情,但他的皇帝主子可是一清二楚的。眼下,他顯然是在暗暗提醒自己,莫要多生事端。
“臣……遵旨。”
皇帝見江河海終于罷手,也不管他是有多心不甘、情不愿,這就領著若無其事的皇后母子以及大受打擊的小兒子離開了。
這下,偌大的御花園里就只剩下面沉如水的女子和愁眉緊鎖的男子。云伴鮮冷著臉站起身來,也不同江河海行禮告別,就徑直轉身離去。回過神來的江河海忙不迭跟著起身,很快就叫住了筆直朝前走的女子。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繞到了云伴鮮的身前,在她視若無睹的冷待下,迫不及待地開啟了雙唇:“鮮兒!你怎就如此糊涂?!”
云伴鮮笑了。
如果這個男人是真的擔心她,私下里頭一句問的,難道不該是諸如“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之類的話么?可是,他卻不分青紅皂白,劈頭蓋臉地指責于她。由此可見,他在乎的,果然只是他自己的臉面而已。
“江大人,我只不過是御膳房里一個小小的廚娘罷了,哪兒敢勞煩大人操心?大人應該關心的,是大人府上的一雙兒女。”
“怎么說話呢?!”
年輕的女子笑得明媚,然而,此刻的江河海卻是怎么看她怎么覺著刺眼。
罷,罷,是他虧欠她在先,這種時候,他不應和她計較什么說話的態度。
“大人若是聽不慣我說話的方式,那大可不必自尋煩惱。告辭。”孰料他還沒緩和語氣再道一言,對方就不咸不淡地搶過了話頭,接著竟毫不猶豫地邁開了步子。
“鮮兒!”江河海氣得幾乎手抖,卻還是不得不拉下這張老臉,追著云伴鮮走。
“大人一介朝廷命官,還是莫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追著我一個小廚娘跑吧,大人不在意自個兒的清譽,我一個有夫之婦,還得守著自己的清白呢。”奈何女子分毫不給他面子,非但如此,她還目不斜視地抬高了下巴,面色清冷地說出了這樣一番諷刺之言。
江河海頓時覺得腦殼都疼了:這丫頭,胡言亂語些什么呢?!他是誰!?他是她的……
“對了大人,”心生驚怒之時,他見快步前行的云伴鮮冷不防頓住了腳步,側首似笑非笑地注目于他,“您該不會忘了方才萬歲爺特地關照您的話吧?”
江河海面色一凝,緊接著,臉色就一陣紅一陣白。
云伴鮮見他已有所察,禁不住沉著臉勾了勾唇角,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一回,男子總算是沒再攔她,令她得以順順利利地回到了御膳房。然而,事情算是解決了,云伴鮮的心情卻怎么也好不起來。是夜,她拖著并不輕快步子,回到了自個兒的屋里,毫無懸念地見到了依舊安分守己的沈復。
她終究還是把這個無辜的男子拖上了賊船。
可轉念一想,得了吧,當初是他自己好吃懶做、想占便宜的,現在她嫁了他,還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又沒什么對不住他的,他該覺著賺了才是。
如此一思,云伴鮮隱約萌生的歉疚瞬間消失殆盡。她把尚不知情的沈復叫到她的對面,讓他坐下,然后理直氣壯地張開了嘴。
“我跟皇上說,我們兩個已經圓房了。”
沈復愣住。
“要說證據,就是那天那條染了血的白喜帕。”
沈復仍然愣著。
“不要大驚小怪的,你只記得,往后這就是事實了,不論誰問起你,你都得與我口徑一致,否則的話,我沒了命,你也活不了。”
沈復持續愣怔。
“聽懂了就吱一聲行不行?別傻愣著。”
云伴鮮終于不耐煩了——又或者說,是心虛了。
“吱……”
“……”
這人也是穿越來的嗎?逗她玩兒呢這是?!
云伴鮮自然知道這不可能,因為沈復其人雖時而呆萌、時而奇葩,但舉手投足間無一處不像一個地道的古人,絲毫沒有現代人的氣息。
是以,她只當著他的面抽了抽眉角,就不想理他了。
可惜,她也只能想想而已,她還有很多話需要同他交代。
“沈復,你聽好了,從今日起,你我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我好,你好,我倒霉,你也倒霉。所以,你必須好好地配合我,在外人面前,我們就是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私底下沒人的時候,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互不相干。倘若有朝一日,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有了心上人,你我即刻和離,好聚好散,我不會攔著你,你也別纏著我。當然,在此之前,我可以先供你吃穿用度,不過,你好歹是個大男人,別指望能厚顏無恥地讓我一個女人養著你一輩子,一個月之內,你須得找份活兒干。我不會嫌棄你找的是粗活還是細活,只要能靠自個兒的手腳,清清白白地養活自己,那便是本事。”
言之鑿鑿地說了一大通,云伴鮮停下來緩了口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男子那雙看上去竟無比老實的桃花眼。
“你聽明白了嗎?”
話音落下,沈復依然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的眉眼,許久沒有接話。
孰料,就在云伴鮮體諒他一時半會兒還消化不了的時候,卻聽他冷不防反問道:“不是有句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嗎?為什么你要把我們倆比作螞蚱?”
不期而至的疑問和一本正經的眼神,叫云伴鮮情不自禁地愣了愣。可是,她隨即就回過神來,直想學那二世祖,當場掀了桌子。
她鄭重其事地關照了這么多,他就只聽進了頭一句嗎!?
眼瞅著女子眼中的怒火就要噴發,一臉無辜的沈復不由暗自發笑。
他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到底還是把她給惹惱了。
“算了,螞蚱就螞蚱吧,為夫謹遵娘子教誨。”
他轉而換上滿面大度無謂,卻叫云伴鮮被那后半句話給震住了神。
娘……娘子?為夫?!好,挺好……他領會得可、真、快!
云伴鮮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沈復兩眼,憋著氣上床睡覺去了。
第二天,皇帝差人前來,賞了云伴鮮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還特許她出宮省親七日,真可謂是皇恩浩蕩,叫人稱羨不已。
云伴鮮接了賞賜、俯首謝恩,心里卻是一陣輕笑:呵,這是獎賞她犧牲了女兒家的名節、幸福,順了他皇帝老兒的意呢!
可恨她被坑了,還得感恩戴德、佯裝知足,誰讓她終究只是個人微言輕的御用廚娘,縱然敢和打小親近的皇子叫板,也不可能伸長脖子讓萬歲爺去砍呢?
望著那些閃瞎人眼的珠寶美飾,云伴鮮只長吁短嘆了片刻,就索性回屋收拾了,知會沈復今兒個就隨她回家去。
男子聞訊似乎有些緊張,傻站在那兒,看著女子收拾細軟。
“今天就去見岳父岳母?”
說來倒也奇怪,方才領賞之時,她分明是一副視錢財如糞土的模樣,怎么才一轉眼,就認認真真地挑選起首飾來了呢?
“萬歲爺都放我的假了,我干嗎不回去?”
留在這兒也是堵心堵肺,不如出去透透氣。
面色如常地執起一對翡翠耳環,將之置于掌心翻來覆去地瞧著,云伴鮮自顧自地流露出少許笑意,隨后,就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擺進一只小匣子里。
沈復將她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趁著她一門心思繼續拾掇飾物的空當,暗暗思量了一小會兒,又期期艾艾地問:“岳父岳母……會不會拿著掃把,將我轟出門去?”
此言一出,云伴鮮總算是停下了手頭的動作。她不緊不慢地抬起眼簾,見男子臉上盡是局促不安,不由“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沈復故意游移不定的視線,這就定在了一張巧笑倩兮的面容上。
云伴鮮見狀,忙不迭收斂了笑容,清了清嗓子,正兒八經地對他說:“你要是肯當著他二老的面,發誓這輩子會把我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他們大概就不會把你掃地出門了。”
沈復默了默。
“好。”
“……”
不行,這家伙太單純了,她都不好意思作弄他了。
“咳……我跟你開玩笑的。”
“……”
這回,輪到沈復無言了。
于是,云伴鮮便在他良久的靜默中,面不改色地與之對視。
“其實,我爹娘不是你想的那樣。等待會兒見了面,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