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穩的呼吸聲傳來。顧停云見喻宵真的已經睡了過去, 便下床拿了身睡衣給他換上。后者乖得很,沒吵鬧沒掙扎,任由擺布。
顧停云替喻宵掖上被子, 正準備躺下, 忽然聽到身后一聲囁嚅, 好像還帶著點哭腔。
喝醉了就哭這一點倒也十分可愛。
他湊近去聽喻宵在說什么。含糊一串聽不分明的嘀咕里面, 只聽清楚一句“我現在過得很好”。
是夢到了某位故人, 在向對方交代近況么?
說起來,除了周鈺之外,顧停云還真不知道喻宵有其他關系親近的人。他從沒提起過他的家人、朋友、同事, 好像這二十來年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過來的。但沒有誰是沒有任何塵世牽絆的,在獨自生活之前, 一定有過同行者, 只不過后來失去了。
失去了。因為什么?
正當他兀自琢磨的時候, 喻宵翻了個身面朝他,堪堪吐出來一個“爸”字。
顧停云心想, 這不行,這不道德。
他反應了一秒,才意識到喻宵是在叫夢境中的某個人,叫的大概是他從未提過的那位父親。而這一刻,顧停云忽然想起喻宵先前隔著手機屏幕跟他說的那句“我沒有家”。在他不知曉的時間、不知曉的地點, 這個人到底經歷了怎樣的苦難?
顧停云躺下來, 摟住喻宵, 哄嬰孩入睡般地輕拍著他的背, 柔聲道:“乖。好好睡, 我在。”
一夜無話。
第二天黃昏,顧停云下班的時候看到喻宵正在廚房里忙活。他放下包過去搭了把手, 熱騰騰的飯菜上桌之后,兩人如往常般面對面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分享這一天的見聞。
聊完顧停云辦公室雞飛狗跳的日常瑣事后,兩人沉默了一陣,喻宵有些猶豫地開口:“停云,我下周要出趟遠門。”
“去拍東西嗎?”顧停云問。
“嗯。去J省。”喻宵說。
顧停云的筷子尖頓了頓,“那確實很遠。最近梅雨季,山路不好走吧?”
“嗯。”
“可以問問拍什么嗎?”
“山村飲水安全問題。”喻宵不假思索地答道。
顧停云瞇了瞇眼睛,問:“塌方事故報道?”
喻宵不說話了。
顧停云嘆了口氣,“你啊,撒謊的時候從來不看我。”
“對不起,停云。”喻宵抬起眼直視著顧停云,“我向你保證,我以后盡量不接危險性高的工作……”他頓了頓,補充道,“不讓你擔心。”
讓這位先生說一兩句掏心窩子的話真是比登天還難。顧停云無奈地笑笑,放下筷子,把他的手輕輕抓在手里,“我的確會擔心。但是,你能堅持你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的理想,也是我重要的心愿。”
喻宵回握住他的手,說:“身為新聞工作者的理想對我來說確實重要。”
“嗯,我知道。”顧停云點頭。
喻宵目光閃了閃,剛要低下頭去,意識到自己的習慣性動作會讓他顯得不夠坦誠,于是抬起頭來,不閃不避地對上顧停云溫柔帶笑的視線,說:“但我還有一個同樣……不,更重要的理想。”
顧停云歪了歪腦袋,問:“什么?”
喻宵微微揚了揚嘴角,一雙好看的鳳眼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跟顧先生白頭偕老。”
顧停云站起身走到對面,從背后笑著摟住了喻宵的脖子,“你啊。”
“總之放寬心。”喻宵轉身回抱住他,親了親他的鬢角,“況且,新聞理想的實現,不一定要以人身安全為代價。”
顧停云搖搖頭,“但你我都清楚,凡事難兩全。”
喻宵說:“那么,我會選擇不負你。”
顧停云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打一記直球,愣住了,一時間沒接上話。
“而且,停云,我的理想已經實現大半了。”喻宵抬手撫過顧停云清潤的眉眼,溫柔地說,“在跋涉過多雄拉山,聽到神的聲音的那一天。”
顧停云失笑,眼角微微泛紅,“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會說甜言蜜語的人。”
“我不會說甜言蜜語。”喻宵說,“我只說實話。”
“那這就是最甜的實話了。”顧停云低頭吻上他的唇,品嘗一陣后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嗯,果然非常甜。”
喻宵揉了揉他的腦袋,“好了,吃飯。菜快涼了。”
顧停云聽話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繼續埋頭扒飯,嘴角的笑意根本收不住。
飯后,顧停云按照慣例自覺承擔起了洗碗的任務。喻宵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坐不住,一聲不吭地跑到廚房里幫顧停云刷鍋。
“你做飯我洗碗,怎么自己壞了規矩?”顧停云打趣道。
“想幫你。”喻宵說。
“‘幫’字應該去掉吧?”顧停云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幾分鐘沒見就想我了?”
“過幾天就走了。”喻宵一邊往鍋底擠洗潔精,一邊說,“舍不得你。”
“骨子里還是黏人的,跟生病的時候一樣。”顧停云捏了一把他纖細卻結實的腰肢,“黏著吧,我這棵歪脖子樹樂意被你這只樹懶黏著。”
“我不是樹懶。”喻宵說。
顧停云沖他眨了眨眼睛,“我也不是歪脖子樹啊。”
“這樣的比喻你在閱卷的時候給多少分?”喻宵問。
“又不是中小學考試,沒有這樣的題。”顧停云說,“不過要分情況吧。要是在試卷上看到這樣的句子,要么我會覺得很有趣給個感情分,要么給零分。”
“那位同學呢?”
“陳歡殷嗎?你對他印象還挺深刻的。”
“他就是一個讓人印象很深刻的人。”喻宵說。
顧停云聳聳肩,“他就是那個零分。”
喻宵的嘴角翹了起來,“你的工作真有意思。”
“那是你只看到了光鮮的一面。”顧停云嘆道,“我還覺得你的工作比較有趣呢。”
“勞神費力,不養生。”喻宵說。
顧停云樂了,“還沒到而立之年就開始考慮養生了?”
“養生是一輩子的事。”喻宵把剛刷干凈的鍋放在一邊,擦了擦手,攬住顧停云的肩膀,“活得越久,陪你越久。”
顧停云很配合地把腦袋靠過去,乖順得很,“哎呀,我要臉紅了。”
他用余光瞥到喻宵的耳根子發紅了起來,頓時笑得更歡,“怎么你自己先害羞了?我的天,我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純情的小伙子。”
“那不純情的呢?”
顧停云沒反應過來,“什么?”
“不純情的小伙子呢,見過多少個?”喻宵問。
“不記得了。”顧停云說,“都是過客,名字跟臉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住你一個。”
喻宵的耳根子更紅了。
“好了,不逗你了。”顧停云側過臉親了他一口,“說正經的。我有個事一直想問你,不過先說好,你要是不樂意提,我絕對不會再問。”
喻宵點頭,“嗯,你問。”
顧停云沉吟一陣,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你沒有家……是什么意思?”
喻宵果然愣了一下。
顧停云趕緊說:“不想提我就不問了,真的,不用勉強。”
喻宵搖搖頭,目光在安靜的水龍頭上凝成一點,低聲道:“我是孤兒。”
顧停云險些倒吸一口涼氣。盡管考慮到了這種可能,但這個事實從喻宵本人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還是扎得顧停云心臟生疼。
他果真一路都是一個人獨自走來的。背負著無數個晦暗的夢,穿越過無人陪伴的四季,孤寂又沉默地長成了現在的模樣。
看似單薄實則堅忍,看似寡淡實則深情。他目睹的世界或許從不美好,但他自始至終都那么美好。
顧停云不知道該不該問下一個問題的時候,喻宵卻主動開口了:“我十歲的時候,一個男人收養了我,把我帶去了W市生活。”
“就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城市。也是我的家鄉。”顧停云說,“那后來呢?”
喻宵不自覺地攥起了流理臺上的鋼絲球,沉聲說:“我高一的時候,他因為車禍去世了。”
顧停云見他臉色有些發白,立刻擁住他,輕輕撫摩他微顫的背脊,“很抱歉讓你想起了不愉快的記憶。親愛的,你如果不愿意談,我們就不談,今后我也絕不會再問。”
“不是不肯告訴你。”喻宵說,“下次吧。等合適的時候,我慢慢跟你講。”
“好。任何時候,只要你想說,我都洗耳恭聽。”顧停云說,“碗都洗完了,我們回客廳聊吧?”
喻宵應了一聲,拉著顧停云的手走回客廳,一齊在沙發上坐下來。
顧停云盤腿坐著,主動轉移話題,“跟你講講我爸媽的事吧。”
“嗯,你說。”
“他們都是老實熱心的人,因此被幾個親戚占了不少便宜。早年我們家跟我舅公家合伙辦廠,他們那邊負責記賬,我爸媽被吞了不少錢。他們待人都少個心眼,吃了虧也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喻宵靜靜地聽顧停云講關于家人的事,一顆心正在被一點點地填滿。
“我爸不是做生意的料,現在在鎮政府當個小干部也還好,日子過得挺舒服。但我中學起就下決心要讓我爸媽過上更加好、比那時候要好非常多的生活,讓他們能夠得到他們這樣的人應該得到的。”
他轉頭,對喻宵笑笑,“所以,如果我日子過得舒服了,我就一定得讓他們也舒舒服服的。”
“嗯,我明白。”喻宵說,“我們一起。”
顧停云看著坐在自己身側的這個人,感覺到他的呼吸離自己這樣近。他的音容笑貌都這么真實,讓他確信此時此刻兩個人的相伴絕不是幻夢。
“既然決定跟你共度余生,那我必須對你坦誠。”他接著說,“我每個月都會把我工資的一部分打給他們,而且會經常回去陪他們。這些會給你造成困擾嗎?”
喻宵明白,顧停云會這樣問,是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家人看了。他心頭一熱,立刻答道:“按你希望的來。我有休假就陪你回去。”
“那么,我的家人,從今以后也都是你的家人。”顧停云伸手摟他在懷里,溫柔地笑起來,“雖然這樣說有些奇怪,但是你愿意……收下一個家嗎?你愿意,以我的伴侶的身份,成為我們的家人嗎?”
喻宵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目光滾燙起來。
顧停云正想湊上去吻上那雙唇,忽然聽到他說:“我永遠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