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白氣蒸騰著菌菇湯底的濃香,跟碟子里海鮮醬、香油和蒜蓉的氣味混合一道,引人食指大動。火鍋或許是最適合秋冬季節的食物。
喻宵一邊往鍋里放肉卷,一邊裝作不經意地說道:“我們部門有個同事休產假去了,剛好是你們學校新聞院的外聘講師。”
顧停云接道:“這么巧,教什么的?”
“新聞攝影。”喻宵答道。
“剛好是你擅長的啊。”顧停云笑道。
他們學校的新聞學院是個小院,四個年級統共幾百號學生,老師也沒多少,辦公室跟文學院在一層樓上。
他記得這茬。好像是哪天在家吃晚飯的時候喻宵提了一嘴,他沒放在心上,隨意應了一句,之后就沒下文了。
喻宵很少說起自己的事,包括工作。顧停云當時完全沒有意識到,喻宵特地說起這件事,或許是有特別的用意的。至少他想得到的回應一定不是心不在焉的一個“嗯”字。
“還好。”喻宵說道。
顧停云想了想,問:“你要代班么?”
喻宵反問: “你希望我去代班么?”
他表情沒什么變化,顧停云卻莫名地從那雙墨黑的眼睛里讀出了一絲期待。
希望么?顧停云在心里問自己。
應該是希望的。他好奇喻宵給大學生講課的樣子,也很樂意跟他同路回家,順便還能帶他領略一下師大食堂的特色窗口。兩個人一起吃飯,總比一個人吃飯要好。
“希望啊,多好的事,咱倆還能一塊兒回家,作個伴路上也不寂寞。”顧停云說道,“況且,我也想跟你多聊聊。不覺得我們平時的交流太少了么?”
喻宵有些驚訝,“你覺得我們需要更多的交流?”
“當然,”顧停云答道,“你對我來說不光是室友。”
喻宵眼神微動,“那……是什么?”
顧停云往他碗里送了塊剛煮熟的五花肉,笑笑,“老鐵啊,過命的交情!”
他覺得這話不算浮夸,對他來說的確是過了命的,畢竟他悶聲死了一次,又悶聲活了過來,重新見到的每一個親人和朋友,都是千金不換的。
他看喻宵臉色不太對,意識到自己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立刻補救道:“我是說,我拿你當很好的朋友,只是我們雖然相處快一年了,但對彼此的了解好像還不怎么夠,所以想跟你增進一下感情……你覺得呢?”
沒記錯的話,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主動提出要跟人交朋友。這一瞬間,他超越了自我。
可他親眼看到喻宵的目光又暗了下去。
喻宵的神色又恢復到了平時的冷淡,“嗯,我同意。”
顧停云在心里暗罵自己一句,簡直哪壺不開提哪壺,戳人家痛處。
歸根結底都是他發燒期間做的那個夢的錯。夢里的事情是真是假姑且不論,他畢竟不傻,也不缺心眼,至少他發現喻宵對他不一般,這八成是真的。
本來兩人各過各的,相安無事,偏偏要讓他洞穿真相,沒辦法再閉目塞聽。
喻宵終究沒能瞞住他,現在反倒是他在瞞著喻宵他或許已經發現了他秘而不宣的心事這件事情。
但即便沒做那個夢,他會一直無知無覺下去么?能對喻宵的心思熟視無睹么?
不是覺得困擾,更沒有反感,只是愧疚。除此之外,其他的心思還沒來得及浮出水面,他也沒有仔細地考慮過關于喻宵的事。
一個人呆著的時間那么多,他不懂自己為什么偏要挑吃飯的時候,在另一位當事人的面前思量兩人的……終身大事。
于是大段的沉默在此情此景下顯得尤為尷尬。
出于愧疚,顧停云又往喻宵碗里夾了一塊碩大的土豆片,跟那塊白花花的五花肉挨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他說道:“總之,如果你能成為我的同事,我會很高興。”
“主任的確點名讓我代班。”喻宵順著他給的臺階走了下來,“每周二周四,下午兩點到四點半的課。”
顧停云暗暗松了一口氣,“好,我記住了。我周四五點半才下班,你可以先……”
喻宵打斷道:“等你就是了。”
顧停云在喻宵的五花肉和土豆片上面又蓋了一片水靈靈的生菜,送入洞房。
喻宵:“……”
一周后,喻宵以師大新聞學院外聘講師的身份入駐了顧停云隔壁的辦公室,中午來報道的時候,跟顧停云在男廁所門口不期而遇。
顧停云“哎”了一聲,“你今天就來了啊,不是才周一么?”
“今天報道,明天正式上班。”喻宵說道,“我來一下就走,臺里還有事。”
“哦,”顧停云點點頭,“那今天不能一起回去了。”
“我……”喻宵說了一個字又頓住了。
“什么?”顧停云疑惑道。
喻宵沉默了三秒,說道:“我今天下班早,可以順道接你回去。”
顧停云立刻理解了喻宵剛才那個詭異的停頓。他拍了拍喻宵的肩,笑道:“好,我等著你。”
他心想,要是朱文渝在場,看到他跟喻宵說話的態度,可能會懷疑喻宵真的是他的私生女,發育過快的那種。
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對待喻宵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對碰傷他似的。但他知道人家沒那么脆弱。
“我先走了,下班見。”喻宵說道。
“嗯,下班見。”
顧停云從洗手池前的鏡子里看到喻宵慢慢地走下了樓。
就因為他的一句話,原本應該會拒絕代班的喻宵竟然真的成為了他的同事。
今后會發生在兩人身上的事,已經不是他所知悉的了。
他盯著鏡子里自己的臉,低聲警告了一句:“顧停云,你腦子清楚一點,別耽誤人家。”
下午上課的時候,顧停云發現學生看他的眼神普遍很曖昧,不知道這幫猴精又在想些什么有的沒的。
課間,一個女生趁著向他請教論文的機會拋出了她好奇了一整節課的問題,同時也解開了他的疑惑。
“老師,你的嘴唇怎么受傷了?”
還沒待他開口,一旁湊熱鬧的陳歡殷就搶答道:“是不是昨天那位帥哥攝影師……”
“閉嘴。”顧停云狠狠瞪了他一眼,遏制住當眾打爆他狗頭的沖動,“被你氣得上火了,你還有臉說?下節課交份檢討給我。”
陳歡殷如臨大敵,“再寫下去就趕得上一篇畢業論文的字數了,老師。”
“畢業論文啊?”顧停云沖他挑了挑眉,“我活蹦亂跳的良心讓我必須提醒你,你到時候千萬別選我當導師,否則你就準備再上四年學吧。”
一群學生立馬笑開了。
與此同時,學生們的流言涉及的另一個對象那邊,氣氛倒是十分融洽。新聞一組辦公室里的四個人正湊在一起觀看昨天的拍攝成果。
鏡頭下的師大很美,四人一致認為拍攝一個主題為“走馬觀師大”的風景紀錄片效果應該也不錯。
張晴正在贊嘆師大的風光,梧桐大道盡頭處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騎著自行車從大道的另一頭過來,嘴角上揚著,跟拍攝者打了個招呼。頭頂的梧桐葉被風吹了幾片下來,飄落在他毛茸茸的外套帽子上。
她拍了拍喻宵,“這個人不是……”
喻宵裝作沒聽見,繼續盯著屏幕。
下一幀,張晴的笑臉出現在屏幕中間。她的背后是師大圖書館的紅色磚墻,綠蘿緊緊攀著窗子,為建筑增添幾分古意。
剛才在梧桐大道上騎車的人從圖書館里走了出來。發現目標后,張晴立刻走上前去遞話筒,接著顧停云茫然的臉就占據了大半個屏幕。
“同學你好,我是省電視臺的記者,方便回答幾個問題嗎?”
顧停云穿一件帶毛領子的外套,下身是一條修身的黑色牛仔褲,蹬一雙黑白兩色的板鞋,加上清秀的長相有減齡的效果,確實容易被誤認成學生。
他對張晴抱歉地笑笑,“我要趕緊把資料拿回去給老師,晚了又該被念叨了,實在不好意思啊。”
“只占用你三分鐘的時間,可以嗎?”
顧停云低頭看看手表,為難地說道:“可是我老師……”
可能是被張晴裝滿期待的水汪汪大眼睛打動了,他只好妥協道:“好吧,你問吧。”
他從頭至尾都沒有看過鏡頭。喻宵覺得他可能并不是不愿意接受采訪,只是害羞。
看著顧停云窘迫地躲閃鏡頭的樣子,喻宵的嘴角不禁上揚了起來。
小陳湊在張晴耳邊輕聲說道:“組長竟然笑了。”
張晴也不介意喻宵就站在她旁邊,無所畏懼地吐槽道:“組長最近一直不太正常。”
喻宵繼續裝作沒聽到。
把昨天拍的素材都看完后,三人領了分工,各自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準備工作。張晴剛剛坐下來,就收到了小陳發來的消息。
“你說組長不太正常是什么意思?”
“怕是春天來了。”
那邊立刻回了一條過來,“不能吧?組長臉上的‘注孤生’三個字依然是初號加粗的啊。”
張晴嗒嗒嗒敲著鍵盤,“你不覺得看到剛剛那個人的時候,組長整個人的氣場都不對了嗎?”
“不能吧?你是不是那種小說看多了?”
“你能不能不要老打這三個字的問句?不管怎么樣,我站的一直都是組長跟楊姐的CP。”
“不能吧……”
“閉嘴吧您嘞。”
張晴關掉聊天窗口,剛打開premiere,就從電腦屏幕里看到一個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戰戰兢兢地回過頭,看到喻宵向她伸出手。
“邀……邀請我共舞一曲?”
“U盤。”喻宵說道。
“啊?”她沒反應過來。
喻宵看了眼背后,確定沒有人之后才說道:“你跟拍攝對象承諾會剪掉的部分,給我。”
張晴:“……”又不是拷鈣片你特么心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