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啞口無言, 納悶他今天加入的究竟是一支怎樣的隊伍,從十人十一足贏到4×100接力,慘無人道地包攬了兩項團隊賽的冠軍, 接下來的比賽根本都不用比了。
話雖如此, 比賽還是不得不繼續的。只要在一項比賽中棄權, 就沒有資格角逐前三名。
2000米長跑一共分兩組, 一組最多可以有20個人一起跑, 基本上只要不是跑得太慢,多多少少都有分數拿。
長跑讓大多數老師望而卻步,但分數誘人, 就算心裡一百個不情願,也被隊友慫恿去參加了。
袁千秋一個人從開始領跑到了最後, 相反地, 周鈺全程墊底。
周鈺跑步的速度和姿勢都毫無亮點, 亮點在看臺上。顧停雲注意到,每次周鈺跑到看臺這邊, 有個戴棒球帽的人都會站起來大喊“傻逼快跑”。周鈺跑過去以後,那人就會坐下來壓低帽檐,翹起二郎腿在那兒靜靜地圍觀,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一聲簡單粗暴的咆哮讓顧停雲不由聯想到了那天周鈺在他們家蹭完飯之後接到的電話。他分辨不出這個人的聲音跟電話裡嘶吼的那個聲音是不是相同,但這磅礴的氣勢讓他覺得基本就是同一個人沒跑了。
周鈺跑到第四圈的時候簡直後悔被生出來。
他喘著喘著實在沒氣了, 但又琢磨著自己不能就這麼英年早逝, 猶豫再三, 終於在最後一圈停了下來, 乾脆慢慢走到了終點。
一共有38個人參加了這次的2000米長跑, 周鈺拿下第38名,榮獲外號“三八導演”。
袁千秋剛跑完長跑就去學校對面金拱門買了幾個麥趣雞盒回來, 給幾位女士發了雞腿,又給賣力打氣的學生們送了點小食,坐回原來位置的時候只剩下寥寥幾個雞塊了。
他順手給旁邊的喻宵遞了一塊,“吃雞嗎?”
“他不吃,我來代勞吧?!边€沒等喻宵說話,周鈺就替他接過了雞塊,當即塞進了嘴裡嚼巴了起來,“唔,真香?!?
喻宵面上並無慍色,向袁千秋道了聲謝,繼續看比賽。
現在是下午三點,只剩下最後一個比賽項目,跳繩踢毽子。
跳繩必須跳雙搖,跳滿一分鐘後同一批人直接再比踢毽子。
跳繩每個人都會,但跳雙搖全隊只有顧停雲一個人會。他上學的時候跳雙搖跳出過氣胸,原本這一項比賽他是打算棄權的,但萬萬沒想到今年文學院能進前三。一旦棄權,唾手可得的獎盃就沒了。
顧停雲雖然不喜歡集體活動,但集體榮譽感從小就很強。現在的情況是,這個項目他們只要能拿前六,總分第一就一定是文學院的了。
顧停雲看看隊友們滿懷期待的目光,心想還能怎麼辦呢?上吧。
“姓顧的,你沒問題吧?”知道他舊疾的朱文渝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顧停雲邊壓腿邊答道:“沒事,倒下也有三個人擡,不虛。”
朱文渝不滿道:“你把我跟王老師置於何地?”
“我這身板需要五個人擡?又不是你?!?
“我也就比你多四五斤肉好吧?”朱文渝照例向顧停雲翻了個白眼,“你就作吧。”
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一分鐘。顧停雲正準備走進粉筆畫好的圓圈裡,剛一擡腳,旁邊突然躥出來一個人,拿起了分配給顧停雲的繩子,站到了圈裡面。
顧停雲一愣:“沈明……”名字叫了一半,他黑著臉改了口,“什麼玩意兒?”
圈子裡的不速之客還沒開口回答,比賽開始的哨聲就響起了。
顧停雲莫名其妙地退到了一邊。
朱文渝上前幾步站到他旁邊,拉著他擠眉弄眼,“他有毒吧?歷史學院在運動場上跟我們可是死對頭?!?
“興許是突然顧念起了他跟文院的舊情,熱血上頭背叛組織了吧。”
“誰知道他顧念的是跟誰的舊情?!敝煳挠謇湫σ宦?,“膈應嗎?”
“無所謂。他跳得比我好,拿了分反正算我們的?!鳖櫷k呺叺L輕地說道。
“你那……”朱文渝想了想,還是選了箇中規中矩的稱呼,“室友,不會生氣嗎?”
顧停雲不明所以,“阿宵?他爲什麼會生氣?”
“你倆不是……那個什麼嗎?”朱文渝向他勾了勾小指。
“別瞎說?!鳖櫷k呎f,“八字沒一撇呢?!?
朱文渝斜睨著他,七分震驚三分鄙夷,“渣男啊我靠?”
“渣你大爺。”顧停雲給了他一肘子,又嘆了口氣,“這事說來話長,以後再談。”
歷史學院代表隊的王牌選手沈明昱怎麼也想不到,他正爲前任咬牙切齒拼死蹦躂的時候,前任正在跟損友聊新歡。
不得不說沈明昱確實是跳繩的一把好手,一分鐘快到底的時候才斷了一次。結束後他氣都沒踹一下,撿起毽子就開始踢。雖然不算快,但節奏很穩,毽子一次也沒掉下來過。
“這貨還真挺拼的?!敝煳挠甯袊@道。
顧停雲沒接話,只是冷笑。
朱文渝立即會意,“再拼也晚了,時不我待?!?
“他沒什麼特長,就是戲多?!鳖櫷k呎f。
另一邊,留在看臺上的三個人面面相覷,顯然沒看懂當下的劇情發展。
“那人誰???你們認識嗎?”周鈺問。
喻宵遠遠認出了場上代替顧停雲參賽的就是之前他跟顧停雲在文印室碰上的那個人。當時的厭惡感果真不是沒有來由的。
他搖了搖頭表示不認識,卻聽袁千秋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沈明昱個傻逼,沒事找事?!?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喻宵不禁挑了挑眉。
明昱。
他記得很清楚,顧停雲牀頭那幅墨梅的落款就是這個名字。如果不是諧音的巧合的話,那麼顧停雲口中的那位“關係不好的同門”,就是送他墨梅的那個人。
再遲鈍的人都能發現這兩個人關係匪淺,何況喻宵的感覺向來敏銳。
他心跳得極快,腦海裡瞬間有了一系列令人不快的聯想,但理智阻止他擅自揣測別人的私事,於是他把所有蕪雜心緒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表面上依舊波瀾不驚,即便知情人近在咫尺,他也執意不問。
反倒是周鈺替他問了:“你認識?什麼來頭?。俊?
“一個神經病?!痹镎Z氣不善。
“跟你有過節?”
“過節大了去了。”袁千秋黑著臉說道,“我一早就想揍他,沒想到這傻逼今天自己送上門來了。”
周鈺聽後如臨大敵,立馬按住他,“你別衝動,這兒不是地方,有事私下解決,啊?!?
“沒事,我有數?!痹飻[擺手,“剛語氣不好,不是衝你啊,別放在心上。”
“沒有沒有,是我多嘴?!敝茆暟矒岬溃霸蹅兿瓤幢荣惏?,之後你想幹什麼哥幾個都支持你。”
“哥幾個”其中一位一言不發地下了臺階,徑直往賽場走去。
袁千秋跟周鈺對視一眼,同樣茫然。
機敏如周鈺,沒等喻宵走出幾步就反應過來,將其中的糾葛猜了個七七八八,立馬跟著跑下去,著急忙慌地拉住了喻宵,“阿悶,幹什麼去?”
喻宵沒回答,輕輕甩開周鈺的手,繼續快步往前走。
認識喻宵這麼多年,周鈺從沒見過他跟人起衝突,更別說動手。然而此時喻宵眼神灼熱,裡頭盛著讓他感到陌生的怒意和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於是他心裡不禁打起鼓來,生怕喻宵真的會當著全體教職工的面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過激舉動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周鈺趕緊整個人攔在他身前,勸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啊?!?
“我就去看看?!庇飨淅涞卣f。
“我怎麼不太信呢?”周鈺說道,“這麼多人呢,鬧出什麼事情來停雲也不好做。你不是衝動的人,聽我一句,冷靜行事,有憋屈的事兒之後隨便你怎麼跟我發泄,我保準跟著你一起罵人,好不好?”
喻宵抿了抿脣,平息了一下情緒,慢慢地把周鈺苦口婆心的勸說消化了下去。
他的確什麼也做不了,沒道理也沒名頭,空有一番無憑無據的猜想。他不可能爲這種原因給顧停雲招來麻煩。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沒事了?!?
周鈺見他神色恢復如常,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末了又特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睛,終於回過味來,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分明是嫉妒。
這樣的喻宵他從沒見過。
哨聲響起,比賽結束。
沈明昱從圈子裡走出來,頂著一張殺氣騰騰的撲克臉直奔顧停雲,開口就是批評教育,“你怎麼這麼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顧停雲毫不迴避地對上沈明昱凌厲的眼神,面無表情地回敬道:“你怎麼這麼多戲?”
沈明昱眉頭緊鎖,“我讓你別逞能,萬一老毛病發作怎麼辦?”
顧停雲怒極反笑,“哎呦,您可積點德吧沈老師,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平白無故咒我幹什麼?”
沈明昱面沉似水,瞥了一眼顧停雲旁邊的朱文渝,壓低了聲音憤憤說道:“你就這麼恨我?”
朱文渝吹著口哨往看臺去了。
顧停雲笑道:“沈老師太看得起自己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誰還放在心上?”
沈明昱臉色愈發難看。他聽得出來,這話的意思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在顧停雲心目中早就翻篇了,現在就他一個人還死乞白賴纏著他不放。
“謝謝你給我們院贏的分數,辛苦了?!鳖櫷k呡p飄飄地甩下一句話,後腳跟上了朱文渝。
沈明昱站在原地,手掌緊攥成拳,恨不得把繩子保護殼都捏出裂縫來。
他恨自己在能珍惜的時候沒好好珍惜,時過境遷,曾經亦步亦趨跟在自己身後,永遠溫和永遠乖順的大男孩再也不復存在了。
真是活該。
他恨不得用繩子抽自己一頓。
喻宵跟周鈺正等在場邊。朱文渝跟周鈺對視一眼,也不知道用眼神交換了什麼信息,不約而同地勾肩搭背先回去了,留下喻宵跟顧停雲面對面站著。
一陣早春微寒的風颯然而至,吹起兩人腳邊的青色草芥,攜著白茫的柳絮一起,向天邊飄然而去。
淡淡的青草味在清新的空氣裡氤氳開來。
顧停雲衝喻宵笑了笑,笑容裡不摻任何雜質,只是純粹的愉快與溫和。
“讓人搶了風頭,有點氣。”他這麼說著,卻一點惱火的意思都沒有。
在喻宵喉頭盤桓了好一會兒的種種疑問,奇蹟般地隨著這一個春風拂面般的笑容消弭而去。喻宵頓覺靈臺清明,也跟著微微笑了起來,“今晚吃頓好的,犒勞一下自己?!?
“也要好好犒勞一下飛毛腿喻先生?!鳖櫷k呎f道。
四周忽然寧靜下來。兩人旁若無人地在藍天白雲下站成一道清淡好看的風景線,恍然覺得,時間就停止在這一瞬間也很好。
然而時間是不可能靜止的。袁千秋一路小跑了過來,豪邁地勾住了兩人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說道:“走了走了,咱們回去坐等領獎?!?
兩人同時無奈地笑了笑,按下剛纔心頭不可名狀的悸動,跟他一起向看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