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過后, 顧停云跟喻宵去到了W市。這座暌違十數年的城市是兩人初遇的地方,也是兩人曾經的家鄉,鐫刻著他們年少時的每一寸足跡。而今歸來, 熟悉的街道早已經變了樣, 當年的便利店也不知所蹤。
只有天氣是一樣的晴好, 藍天是一樣的澄明。
來之前, 喻宵終于敞開心扉把自己的過往揭開來給顧停云看。
他對童年的印象已經很模糊, 就像水波因風微微漾起時,湖中被切割得七零八碎的日影。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母是誰,也再沒有了探尋的必要。他在孤兒院長大, 那里空曠寂靜,四季仿佛都脫離人間, 冰冷黯淡, 沒有色彩。印象最深刻的是院墻旁邊的那棵老得近乎枯敗的梧桐, 他小時候常常蹲在它下面一個人睡覺、玩玻璃珠、用樹枝搭小房子。那是他前十年的生命里唯一讓他心安的棲息地。除此之外,就是大雪, 連綿不斷地下,把盤曲的山路都覆蓋成皚皚一片。人們在雪地里步履不停地向前走,他在后面追,摔了無數個跟頭,掉了無數的眼淚, 沒有一個人留下來等他。
十歲那一年, 他被一個獨身男人接回了家, 來到W市, 度過接下來的六年生活。
當顧停云問到“他對你好不好”的時候, 喻宵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曾經很好。”
顧停云心頭揪緊, 問:“那后來呢?”
喻宵斷斷續續把之后幾年發生的事情粗略地告訴了顧停云。某一天,養父突然開始酗酒,不明緣由。徹夜不歸,常常打電話回來破口大罵,但聽他的語氣,喻宵估計他自己都不知道電話對面是誰。罵的是某個喻宵所不知曉的人,或是把整個人間都痛罵了一遍又一遍,而承受這一切憤懣與怨懟的只有喻宵一個人。
“你不喜歡接電話,跟他有關系么?”顧停云問。
即便喻宵不作答,他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他又問:“阿宵,你恨不恨他留給你的一切?”
“恨過。”喻宵說,“但還是有點想他。”
“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么?”顧停云說,“同樣的,你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你問。”
“你說你學過跆拳道。跟他有關系么?”
他看到喻宵放在身側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然后聽到喻宵說:“有。”
顧停云把他抱得更緊了些,“你還手了嗎?”
“沒有。”喻宵說,“我只想擋一擋。”
家庭圓滿的顧停云很難想象喻宵從小到大的日子過得有多么艱難。要不是當事人就在他面前,他會以為這是一個遙遠的故事,只存在于報紙上跟電視屏幕里。
苦難與自身的距離,永遠比人們想象中要近。
顧停云把腦袋埋在喻宵的頸窩里,吸了一口氣,聲音微顫,“心疼死我了。”
喻宵揉了揉他的頭,反而安慰起他來,“沒事。現在想想,也算因禍得福。”
顧停云攥緊他的手,說:“以后誰再碰你一根手指頭,我跟他拼命。”
喻宵笑了笑,“我比你能打。我會保護你。”
顧停云抬起腦袋,抗議道:“我也不差吧?照顧一下你對象身為男人的尊嚴。”
“你跑得比較快。”喻宵說,“真出了什么事,你負責跑就行了。”
“你這一口毒奶真讓我害怕。”顧停云趕緊捂住他的嘴,“我們都會一生平安,不會有什么意外。”
“別用手。”喻宵突然說。
“什么?”顧停云沒反應過來。
“你不是想堵住我的烏鴉嘴么?”喻宵抬手勾起他的下巴,“用別的。”
顧停云瞪大了眼睛,驚訝道:“想不到你這么直接。”
“我是說,”喻宵在他嘴唇上淺淺啄了一下,“這樣。你以為什么?”
“噢,原來這位先生想讓我‘以吻封緘’。”顧停云笑著湊近他,“我沒有以為什么。”
于是,苦難變成了吻。
二十年前的孤兒院只剩下了一個無人問津的舊址。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可怖的地方,只不過喻宵從未在心里認同它是一個“家”。
從孤兒院坐落的山頭上沿著小徑一路向下走,會看到一小片一小片白色的野花迎風招展。天朗氣清,陽光明媚,這時候再回望這塊地方,倒也沒那么冷清。
只是喻宵知道,自己真正的家在何方。他背負著近三十年無色無味的過往,背負著一身永不淡褪的傷痕、不足為外人道的酸澀、每一個附骨之疽般的噩夢,跋涉過上萬個日夜、千萬里的路,裝著他目睹過的、經歷過的一整個世界,風塵仆仆地來到他終于求而得之的美夢身邊,然后被接納、被擁抱、被報以同等的熱愛,并被告知,雖然有些晚,但他終于找到了他該回去的地方。
喻宵養父的墳塋在一個偏僻的墓園里,雜草長到了小腿處也沒人修剪。這是專屬于生前困窘的人的長眠之地,總是死氣沉沉,只在晴朗的天氣才顯出幾分生機。
此時正是早晨,墓園里空氣清新,帶著點青草的濕潤的香氣。
喻宵拉著顧停云的手,一直走到墓園的最里面。
顧停云看著喻宵把一束白菊放在養父的墳前,然后蹲下來,一句話都沒說。
這樣的場景,他曾經是親歷過的。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記憶里除了孤零零的墓碑,就是黑色的傘。后來出現在他每一個暗色的夢中。
失去至親的傷痛,是時間也無力治愈的。
許久的沉默后,喻宵終于開口,但不是對著墓碑下長眠的人。
他轉頭看著顧停云,緩緩地說:“他永遠都不肯告訴我任何一件不好的事,永遠自己扛著,有一天終于扛不動了。”
顧停云在他身側蹲下來,靜靜聽他說。
“他當年究竟碰上了什么邁不過去的坎,讓他突然變了個人,這件事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盡管他可能不算一個好父親,但我還是很后悔沒有告訴他,”喻宵吸了一口氣,終于直視著古舊而破敗的墓碑上的名字,“無論如何,謝謝你給我一個家。”
“你知道的,他在另一邊好好地生活著。只要你還記得他,他就一直在。”顧停云握住喻宵的手,柔聲道,“他在萬壽菊花海的另一頭,遠遠地看著你呢。”
他想,如果這個人的生命里還會有雨天,他要當一把傘,為他撐起萬里晴空。從此無風無雨,冰雪消融,沒有哀愁,只有美夢。
花季過了,還會有下一個春天。
離開墓園,他們回到了高中時初遇的街道,把錯過的每一步路從頭走。
顧停云從自己手腕上取下沉香手串,給喻宵戴上,“你比我還要瘦,有一點點松,但沒關系,不會掉。”
“它本來就是你的。”喻宵說。
“我的就是你的。”顧停云牽起他的手,“你一輩子把它帶在身邊,然后我一輩子把你帶在身邊,好不好?”
喻宵看著手腕上這一串陪了他十幾年的珠子,低聲道:“好。”
顧停云突然說:“我會死。”
喻宵臉色一下子變了,“什么?”
顧停云笑了笑,湊過去吻他的臉頰,“我是說,我會慢慢老去,終有一天會死。”
喻宵認真地看著他,“我也會。”
“但對你的愛不會。”顧停云說。 www?tt kan?¢O
他在十三年前就見過他的心上人。只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其實已經有點喜歡那個蒼白瘦弱的收銀小哥了。
還好,他沒有在少不更事的時候輕許諾言,讓他的青蔥少年等他太久。
“我也一樣。”喻宵說。
“我帶你回家。”顧停云說。
回去后,顧停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是他爸接的。他說他這次要帶個人回去給他倆瞧瞧,是他的男朋友。
他爸問他是不是打定主意跟這個人把日子過下去了。他說是。
“早點回家。我先給你媽做做思想工作。”
顧停云放下電話,心里一陣暖。
暑假開始的第一個周末,顧停云帶著喻宵回了自己家。他爸的思想工作卓有成效,四個人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飯,每個人都在主動去習慣自己新添的家人。
顧停云打算在家里呆一段時間再出去。喻宵要上班,所以周日下午就坐上了回N市的火車。
走之前,顧停云的父親跟他說了一句“以后常跟著停云回來看我們”。顧停云的母親雖然沒說什么,但也笑著向著他揮了揮手,算作道別。
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兩人一起上了趟雞鳴寺,在櫻花最爛漫的時節。
風過時,落英如雪般紛紛拂落枝頭。他們沿著石階一路往上走,虔誠地點上每一炷香,拜過每一尊佛像,見證了一對老夫婦的皈依。山頂處,兩個小錦囊被堪堪掛在樹梢上,寫的是同樣的祈愿。
臨近山腳的時候,顧停云停了停腳步,看喻宵獨自緩緩向前走。早春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肩頭,微風吹起他的衣擺,步履一貫從容,背影依然如畫。
顧停云知道,那是他這一生都不會放下的執念,冥冥之中呼喚他從黃泉底下返歸人間,在春光明媚的最好時節與之重逢。泅渡過災厄與離別,回到彼此身邊。
然后以余生為紙,以誓言為筆,以深情為墨,寫下詩幾行。
在他出神的當兒,喻宵回過了頭,向他招了招手。笑著的。
那首冗長的詩里說:
我知道人間總是這樣冷,可我仍然執意尋找春天。
你走向我,笑一笑,我就明白,我已經到達終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