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宗正寺了。”
“什么?”解酒湯飲到一半,沈凌宥錯手打翻。
打濕自己,他不在乎,他的神情猙獰無比:“去宗正寺?她去那里做什么?”
“她不就想見殿下嗎?心愿以償啦。”菊娘渾不在意。
“你讓她去宗正寺見三哥?”沈凌宥雙手擊在桌上,“你瘋啦?”
“是你瘋了吧?七殿下,我想你現在應該照照鏡子,看看你的表情有多恐怖。”菊娘還真轉身去拿了一面銅鏡。
沈凌宥看了一眼,伸手打飛,“這種時候,你還和我說笑?”
他跌坐在座位上,仰頭看著菊娘:“你是不是根本不信我?”
菊娘笑得八顆牙齒都露出來,完美得如同雕像,“你怎么突然想到這個?”
“你不信我能解決,你不信我能救出三哥,你……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盼著三哥死在宗正寺里?”沈凌宥簡直想哭。
他從未承擔過責任,第一次挑擔子,就是這么重的擔子。
可他挑起來了!別人卻覺得,他是替人做的,他本來不應該做得這么好。
他不能搞砸,沒有搞砸,卻又像是做錯了……
沈凌宥茫然地望著菊娘,眼圈發(fā)紅。難道他真的錯了?
他想不明白,他糾結,難過,男子漢大丈夫不應該哭,可他今年才只十五歲,比譚鳴鵲也大不了多少,他從前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只需要等沈凌嘉做完,現在不能了,他背后沒有靠山,面前沒有屏風,他仿佛站在懸崖邊上,狂風吹他,飄飄搖搖,沒有依靠,茫然無——
無措。
菊娘輕輕抱住他,“你太敏感了。”
“我也想救三哥,可我沒有辦法,我想不到!我沒有證據證明他無罪,我沒有膽子將他從宗正寺劫出來,我只能盼著父皇好起來,盼著他痊愈,誰知道今天心愿成真,我太開心和同僚一起聚會,我們聊了很多事情,還喝了酒,他們說了很多話,也說了一些不應該說的,什么替代三哥什么抓住機會……我沒答應!菊娘,我知道我這個人有多大能力,我沒有野心,野心,要配得上能力嘛!三哥對我好,我也知道很多事情我做得還不夠,三哥比我更適合,我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我會救他出來,我想……我真的想……”
沈凌宥漸漸開始語無倫次,他最后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含含糊糊的,最終語言化作哭聲,一個懷抱擁住他,他悶在里面,狠狠痛哭起來。
菊娘才手足無措。
沈凌宥瞪她,冷待她,纏她,鬧她,她都有辦法應對。
可是,她實在沒想到,沈凌宥會看著她哭。
被妄匪抓,生死邊緣,他都沒有哭得這么難看的時候,偏偏在這種莫名其妙的時候,他痛哭出聲。
“七殿下,男子漢大丈夫,哭就哭,也不要哭得這么大聲吧?”菊娘擔心地往門外看了一眼。
收尾才危險呢,她要怎么解釋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
英王殿下精神崩潰嚎啕大哭?為了任何理由,傳出去都很難見人吧?
沈凌宥倒是哭得爽,她卻為了收拾爛攤子的時頭疼不已。
“我在哭,你還嫌我大聲?”沈凌宥猛然抬起頭,臉都被悶得通紅。
菊娘無奈地看著他:“你這樣,有點蠻不講理的意思。”
“對,我蠻不講理!”沈凌宥大力推開她,拔腿往外走。
頂著這張紫紅的臉和滿臉的眼淚?
隔著門光出個聲倒好說,讓人看見臉,她推他進黃河都很難把這事洗干凈!
菊娘哪能讓沈凌宥踏出這個門口,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拽回來。
“放開我!”
沈凌宥恨恨地吼了一聲,下一刻,猛然被菊娘再次抓回去,按在懷中。
之前,他喝醉酒,被嚇了一跳,胡思亂想之后精神崩潰,雖然被菊娘抱住,也沒有什么感覺。現在他已經慢慢回過神,雖然還有些頭痛,腦子卻沒有一開始那么混沌,現在他非常明白,自己是被抱住,被誰抱住。
他居然被一個女人攬在懷里!
“你放開我!”他死命地推,但菊娘的力量遠遠比他大,之前她沒有準備,現在箍住他不準他走,可是拼盡全力的,不管沈凌宥再怎么努力都推不開。
他用光了力氣,只能屈辱地躺在菊娘的懷中。
菊娘見他不再掙扎,松了口氣:“你別鬧了,現在可不是鬧的時候。”
她都想不通他怎么會突然崩潰。
突然痛哭,之前又指責她和“她們”?哪來的“們”?再之前,是問她為什么不信任他,最開始……
最開始是……
她告訴他,譚鳴鵲去了宗正寺,她讓譚鳴鵲如愿以償,去見殿下。
“你就為了這?”菊娘哭笑不得。
沈凌宥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他用力掙扎將渾身上下最后一絲力氣都花得干干凈凈。
他也根本沒聽菊娘在說什么,只顧著自言自語。
“你為什么不信我,我從沒想過替代三哥,我會把他救出來,現在父皇馬上要痊愈了,你為什么還要讓譚鳴鵲去宗正寺?她會攪亂我所有的計劃,我,我本來可以……”沈凌宥失望地埋頭嘆息,“為什么……”
嘆息時,重見光明。
菊娘放開了他。
但沈凌宥也沒力氣站起來走出去,他抬頭直勾勾地看著菊娘,看到后者心虛地扭頭。
“我沒想到,你會想這么多。”菊娘歉疚地說,“這段時間,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壓力這么大。”
“我沒有什么壓力。”
“到得此時,你還要固執(zhí)?”
“我沒有固執(zhí)。”
“七殿下,你年紀小,所以做任性的決定,跟我鬧脾氣,我都能理解。但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菊娘看一眼他,看一眼門外,再看一眼他,目光漸漸變得黯然,“你可以鬧十五歲的脾氣,但至少不要做五歲小孩的舉動,你可以不長大,但也不要倒退,好嗎?”
她可以解釋,努力說服沈凌宥,但她忽然不想再這樣做。
至少今天。
不止是沈凌宥覺得疲憊。
“您好好休息吧。”菊娘推門離開前,回頭望了一眼。
年齡差的關卡,她總是邁不過去,可是,她從不曾真的將沈凌宥當成孩子。
所以,當沈凌宥將自己視為小孩,她的心,從未有如今這般失望。
“砰!”
書房的門,重新關緊。
沈凌宥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他曾經對菊娘說過的話?
——“你不要總是把我當小孩,我早就長大了,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他真的證明過嗎?
……
宗正寺。
一道黑影提著另一道黑影,在夜空中穿梭,神不知,鬼不覺。
譚鳴鵲屏息凝神,連呼吸都只敢緩緩地吸,緩緩地吐,無聲無息。
她是被提的那個。
好幾次她從巡視的守衛(wèi)頭頂飛過去,她次次都擔心對方抬頭看見她,被發(fā)現,功虧一簣。
幸好,這種擔憂一直沒有成真。
宗正寺的監(jiān)獄建在地下,她被放在入口旁,不久,一個黑影拖著一個被打暈的獄卒走近。
“他往這個方向走,應該是來換班的,你快換上他的衣服。”
景唐一身黑衣,飛速地把這個守衛(wèi)扒得赤條條。
譚鳴鵲換上獄卒的衣服,拿出準備了很久的道具。
“快點!”
“別催啦,我第一次做。”
“第一次?你之前沒練過?”
“練是練過,可現在不同嘛!”
“你帶少了東西啊?有什么區(qū)別?”景唐緊張地回頭看她,“我答應冒險帶你進來是因為你說你的易容術絕對沒……噫?”
譚鳴鵲笑嘻嘻地看著他,不過,是頂著那個被打暈的獄卒的臉。
雖不至于一模一樣,卻也有九成相似,在夜里,更是看不出差別。
“你還裝模作樣!”景唐仔細端詳半天,“一點都看不出是易容!”
“要是沒練好,我也不敢答應來冒險啊。”譚鳴鵲將工具收好,交給景唐,“幫我?guī)н@個回去,拿給菊娘。”
“沒問題!”景唐答應得爽快,“記得找到殿下,把那個消息告訴他,你可別因為怕黑,半途而廢。”
“放心!”譚鳴鵲笑了起來。
她就是為了見他才來到這里,沒找到沈凌嘉,就算景唐叫她放棄,她自己都不肯走。
一千多里路都趕來了,一個晚上又算什么?
景唐在外面守著,如果獄卒醒來,隨時補刀,補一手刀。
譚鳴鵲打開監(jiān)獄大門,順著樓梯,來到地下一層。
“換班啊?等你半天,怎么這么晚?”門邊已經站著一人,見她走來,馬上將一串鑰匙遞給她,“今天上頭賞了酒,沒喝完的收在墻角,你自己去拿。”
“嗯。”譚鳴鵲低沉地應了一聲,接過鑰匙。
監(jiān)獄中并不只有一個獄卒看守,不過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會換班,并不是一隊隊,而是一個個,免得混入其他人。這有好處,陌生人想混入很難;也有壞處,若是掌握了易容術,誰會輕易懷疑一張熟悉的面孔是假扮的臉?
她沉默地走進去,在地下,所有人都死氣沉沉,沒人覺得她的表現奇怪。
譚鳴鵲不敢說話,輕聲呼吸,等待巡視監(jiān)牢的時機。
很快,她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