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突然感到一隻手抓住了他，擡頭一看，是雅馨那張美麗的臉，於是如脫繮野馬般雜亂的思緒終於又收了回來。他摸了摸汗津津的額頭，嘆道：

“至少，她是真實的。”

突然曉風又想起明天就要去見父親問明身世，那也許是一個危險的旅程，必須再去見雅馨一面。他用手狠狠地搓了搓臉，使自己從痛苦的幻覺中徹底清醒過來。接著曉風擡頭一看，然後笑了，不知什麼時候他竟踱到了這裡——觀星平臺“宇宙之眼”。曉風擡腳正準備離開，一扭頭卻看到了雅馨，正如上次凌晨時分觀星平臺遇到她一樣。

“曉風，終於找到你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雅馨神色不安地看了看四周，確定周圍是否真的沒人。

“我也正好有事要跟你說，你先說吧。”曉風強裝笑臉用以掩飾心中的不安。

“曉風，”雅馨拉起曉風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這裡，懷了我們的孩子。”

“什麼？！”曉風沒想到一次風流竟讓雅馨懷了孕，一時愣在那裡無話可說。

在這非常時期，軍隊裡發生性關係是不可饒恕的，更不要說是懷孕了。而這一系列的情況在他們身上都接連發生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將胎兒秘密地打掉。

“打掉嗎？”雅馨問道，聲音都顫抖了，她實在捨不得。

“不，我不知道。”曉風仰頭望天，盡全力整理自己雜亂的思緒。

從曉風怪異的表現上，雅馨感覺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氛，她上去抓住曉風的手：

“爲什麼？你有什麼心事嗎？”

“雅馨，”曉風凝視著她，“我已決定去找我父親把一切問清楚，一會兒就動身。”

“什麼？”雅馨那敏銳的直覺立刻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成分，“難道就不能不去嗎？這樣活下去不是挺好的嗎？爲什麼一定要把過去的事情弄清楚呢？”

“我也這麼想過。”曉風長嘆一口氣，“可是你知道我的心思，不把過去那些事情弄清楚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這裡只好委屈你了。”

“那你說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愛情結晶怎麼辦？”

“生下來。”

“我也這麼想，可是這嚴重違反軍法，僅次於叛國和抗命，他們不會同意的。”

“我已經想過了，我父親會幫我們的，實在不行我會替你承擔一切罪責，你要有信心。”

“可是你呢？”雅馨撲到曉風懷裡哭了起來，“你就不再回來了麼？”

“瞧你動不動就哭鼻子。”曉風愛憐地笑著說，“我這是去見父親，又不是上法場！我們都是爲人類生存與繁榮出生入死的勇士，怎麼在這種小事上面說哭就哭呢？‘流星’行動回來你就已經是上士了，要注意影響！放心吧，我不會去問我不該問的，再說我父親他再糊塗也不會讓他的兒子知道那些事啊。”

“可我還是害怕，你不會騙我吧？”

“我騙你幹什麼？我騙過你嗎？”曉風捧起雅馨的臉，用大拇指輕輕抹去了上面的淚水，“我還不想死，我捨不得你和孩子。”

雅馨破涕爲笑：

“那我可得向林曉風上校說聲謝謝了。”

“哎，什麼上校啊，弄不好我得爲你頂罪，這肯定是要被開除軍籍，再弄不好還得勞改幾年，你們火星不是有個臭名昭著的冶煉廠嗎？”

“什麼爲我啊？那本來就是你的錯，活該！”

“又來！臉上還掛著珍珠呢，嘴就又這麼不老實了！”

曉風愛憐地捧著雅馨的臉仔細端詳著，他心裡很清楚擺在他面前的危險，害怕再也見不到這張美麗的臉了。這時的一分一秒都是那麼的寶貴，讓曉風難以割捨。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準備說“再見”了，因爲他覺得要是再不分開他就有可能放棄去見父親的計劃。他慢慢將嘴湊近她火熱的脣吻了起來。雅馨完全陶醉在幸福中忘記了一切，而曉風心裡明白這吻別的真正含義，那也許就是永別。

曉風好說歹說勸走了雅馨之後自己卻沒真的回去睡覺，他又到了凌海門前，按鈴，還是沒人。

“他不會一直躲著我吧？那樣倒是可以不用回答我的問題了，可是他答應要給我一個解釋的，他不會食言。”

無奈之下，曉風再次來到了觀星平臺。頭頂上的星光透過透明的頂棚灑在了曉風身上，讓他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那時沒有戰爭，沒有流血，沒有犧牲，一切都是那麼的幸福祥和。他又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一首詩：《仲夏夜之夢》，作者的名字早就記不清了，可詩仍然清楚地印在腦海裡：

仲夏的夜晚充滿了幽情，

清清的河水映出天上的星。

夜也這般靜，風也這般輕。

巴格達的孩子，今夜，

你是否也在看星星？

看那星星神秘地眨著眼睛，

在雲霧裡穿梭，飄浮不停。

哦，巴格達的孩子，今夜，

你是否也在看星星？

看那天邊劃過的弧線，

許個願望，也許明天會是天晴。

也許你已睡著，

難得一個夜晚的平靜，

沒有爆炸的轟鳴。

孩子，做個美夢，

願流星與你同行。

你會夢見什麼？

全世界的人都和你一起看星星？

忘記正在流血的地球，

給它片刻的和平。

哦，孩子，我彷彿看見你熟睡的樣子，

脣角還帶著美麗的心情。

哦，可愛的孩子，

願全世界都把你的呼吸聲傾聽，

哪怕就一次都行。

送你一個寧靜的天明。

這是一首很古老的詩，曉風覺得詩中那看星星的孩子和自己很像，從中可以找到一些靈魂的寄託，於是暗記於心常默誦之。現在他又在心裡默默誦讀起來，漸漸地，他在星光下放鬆了神經，睡著了。

駛往裡波達星系的飛船還有二十分鐘就要起飛了，可凌海的身影還是沒出現，曉風放棄了能看見他的希望準備登船。突然，一隻手從後面拍了一下曉風的肩膀，多麼熟悉的感覺，他急忙扭頭看去，然後驚呼了起來：

“凌海！”

“我答應過你的事從來沒有食言過，這次也一樣不會，”凌海還是那張平靜的臉，和以前一樣。

“昨晚你去哪兒了？”

“讓你久等了。”凌海從身上掏出一個綠色的東西，“我經過一夜的慎重考慮，寫下了這個，你上飛船後打開看就會明白一切的。但是，只有你一個人能看，而且看完後一定要立刻銷燬。”

“凌海，答應我一件事。”

凌海笑了笑：

“我們是好兄弟，不必見外，儘管直說吧。”

“凌海，聽著，”曉風盯著凌海的雙眼鄭重地說，“如果我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你一定要替我照顧雅馨，如果戰爭結束了而你們都還活著，你一定要娶她，她本來就是你的。還有，她現在懷了我的孩子，盡力替我照顧那個沒父親的孩子吧，但是不要向他隱瞞他的身世。答應我！”

聽了曉風的話，凌海全身震動不止，但他還是盡全力剋制住了自己，鄭重地說道：

“我答應你！”

“好兄弟！”

兩個人緊緊抱在了一起，四隻眼睛同時閃著晶瑩的淚花。

廣播傳來聲音：

“飛船三分鐘後閉艙，請尚未登船的乘船者迅速登船！”

“不管你以前是誰，你鍾凌海現在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你也是我最好的兄弟，不管今後如何。”

兩人的右手互相緊握著，突然兩人同時發力，兩個右肩撞倒了一起，這是他們自相識以來就一直使用的友好儀式。

廣播又響了起來：

“飛船一分鐘後閉艙，請迅速登船！”

曉風迅速奔上了飛船，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飛船不知已飛了多久，窗外是卡塞次盧星和卡塞次多星發出的耀眼光芒。曉風的心終於恢復了平靜，他忽然想起了手中的重要東西，急忙拿起一看知是從某處撕下來的包裝紙，上面印著“天王星製造”。心跳又迅速加快了，他用顫抖的手打開了那張紙，密密麻麻的字跡映入眼簾：

曉風，好兄弟！請原諒這些年來我對你的欺騙，但這欺騙一半是迫不得已，另一半是出於善意。但你真真切切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即使到了宇宙的末日我也這麼認爲。

關於我的身世，我本不想跟你說，可既然你已經看出了一些端倪（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失敗），我想我還是不要再隱瞞的好。我是火星市人，我的原名叫鄧翔。我知道你已經猜出來了，但因爲沒有得到我的親口承認，你不願相信這個事實，可它就像宇宙確實存在一樣真實。

失去所愛的人是很痛苦的，這你能體會到，你也就能理解我當時因失去雅馨而承擔的痛苦。誠然，我失去她是我的錯，可我當時卻怎麼都不肯承認，後來我一直爲這件事自責，可那已經太晚了。我太沖動了，只是一時沒把握住自己就走上了一條不該走的路，後來後悔也來不及了，只有義無反顧地走下去。我加入了中央情報局，成爲了共和國的一名特工，我們稱自己爲“兩棲人”。看到這裡你也許難以相信，你最好的朋友怎麼會是監視世人的中央情報局特工呢？可這也是事實。

我在和她分手之前就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了中央情報局，我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對我特別關愛，很希望我的加入，可當時我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後來和雅馨分手以後，我心煩意亂一時衝動就加入了中央情報局。我改變了聲音容貌，改變了一切可以改變的東西，就連你在我的信件上看到的我的父母都是假的，而我的親生父母和我的妹妹都以爲我死了，因爲我製造了自殺的假象騙過了他們所有的人，警察那裡由中央情報局解決，於是我就徹底改頭換面成了鍾凌海。

其實這種過著明暗兩種生活的特工並不是一個好職業，但是隻要一個人一旦捲進去就很難再出來，於是我就這樣明爲軍人暗爲特工地生活了很多年，而且當明暗衝突時我要棄明從暗。我在這第62艦隊的主要任務就是替中央情報局監視這個艦隊。

你和我如此親密而你又如此聰明卻一直沒有懷疑我的身份，這足以說明我的僞裝術還是相當不錯的，我常常爲此竊喜。你不瞭解我，可我瞭解你，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你自己還了解你。現在我通過你所說的和我原本就知道的，我已經明白了你的身世，但我不能跟你講，這點請你原諒，這實在關係太大，我沒有資格跟你說。你一定想知道你的真實身世只能通過你父親，是他創造了你，只有他有權力毀滅你。

說到你父親，我可以告訴你，他也是中央情報局的工作人員，而且是我的上司。是他取消了你體內JY劑的作用，是他讓我一直在你身邊替他照顧你，可我照顧得並不好，可是這不能怪我。你肯定不明白我話裡的意思，但也許你見到你父親後就明白了。

曉風，我是愛你的，這是種純潔而偉大的友情。是你用真心喚醒了我，讓我這個兩棲人感受到了這個世界除了完成上級下達的任務之外還有一種東西叫真情。對於你，我早已超越了爲照顧你而幫助你，我是真心實意地作爲朋友去關心你，這一點希望你能體會。

雅馨來到“星河”艦隊時是我自和她分手之後第一次再見到她，當時我明白了我的的確確仍然愛著她，儘管JY劑佔據著身體吞噬著靈魂，可舊情依然難斷。可是我深知以我現在的身份這份愛不會有任何結果，於是我接受了這個現實，以我一貫的平靜心態去面對。可當我發現你也愛著她時卻一時無法接受，你明白愛情都是自私的，這我不想作更多解釋。可是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友情和理智最終戰勝了自私，我看出了她也潛意識地喜歡你。我深知她對你的重要性和你對她的重要性，決定爲你們的幸福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你父親，你父親同意了。我以我中央情報局特工的身份和你父親的授權很快打通了相關部門，取消了雅馨體內JY劑的作用。於是，你們的愛情就得到了迅速發展、昇華，最後結合了，我明白這愛情是建立在生死與共的基礎之上，不像我的以前只是幼稚的胡鬧。

可是我心裡一直都有一件事放不下，那就是沒有向雅馨爲以前的事道歉。那次行動時，就在BR-3型轟炸機上，我給你們講的那個故事，就算是向她道歉了吧。我看出她聽後引起了很大的心靈震動，可她終究還是沒有看出我就是鄧翔，畢竟我的變化太大了，不管是外表還是性格，而且我還一直躲著她，她跟我一點也不熟。但不管怎麼說，我也算是道歉了，即使死了也不會留下太大的遺憾。

你走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照顧好雅馨的，她是我們共同愛著的人。但是，我的好兄弟，我跟你說了上面這些只是出於道義，在感情上我是真不希望你做出讓我和雅馨失望的事！如果你仍然愛著雅馨，仍然把我當兄弟看，請答應我一定不要去問你不該知道的事，我用生命擔保那是能讓你有去無回的事。請一定要答應我！

寫了這麼多，全是雜亂無章的話，這也怪我心裡太亂。字也不好，讓你見笑了。但是，這些全是我的肺腑之言，是作爲一個朋友說的而不是特工。

今生今世，與君相識，與君相知，何其幸哉！曉風，不管你叫我鍾凌海也好，鄧翔也好，你永遠都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知己，我的心永遠跟你在一起！握你的手，撞你的肩！

你的兄弟

2967年6月28日凌晨

字跡模糊了，曉風閉上眼睛，淚水終究還是沒有流出來，他真的被戰爭煉成了鐵石心腸嗎？

飛船已駛出了卡塞次盧星系，超光速引擎也即將啓動，前面的路還要走多遠，還能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