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勇強犧牲了。”
“什麼?”曉風瞪大了雙眼,緊緊咬住了嘴脣,一股濃烈的悲痛涌上心頭。良久,他恢復了常態,只是眼神仍直直的盯著地板。
何勇強是曉風和凌海在軍校時的同學,當時三個人是最要好的朋友。畢業時勇強被分到了共和國第32艦隊——“威遠”艦隊,也駐守在卡塞次盧星系。由於軍隊裡對通信的限制,勇強和他們幾乎沒有聯繫,而他的犧牲也是在事發一個月後才傳到凌海耳中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許下次會是我們,只要是爲了人類的生存而死亡,就會在人們心中獲得永生。勇強已獲得了永生?!?
這麼多年的軍旅生涯已讓曉風習慣了死亡,已將他的心打造得如鋼鐵一般堅硬,雖然心中痛苦異常,表面上也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嗯,凡是生前爲了人類的生存而奮鬥的人,就是偉大的人,死後就不可能不化作靈魂!”凌海也長嘆了一口氣,擡起頭來看著曉風身後空蕩蕩的房間,“三年前的今天,這間屋裡住著八個人,兩年前的今天也是如此,一年前的今天便有了四張空牀,而現在就只剩咱倆駐守在這裡了?!?
“我得到通知說隊裡將把新兵和老兵混編,這樣就會過來六個新兵,你我就不會這麼寂寞了。仗是要打的,人是會死的,如果真能滅亡那些四條腿的禽獸,我到情願現在就去死!”曉風狠狠地咬了咬牙,雙眼似乎要噴出火來。
“我也是。”
凌海伸出右手,曉風緊緊握住了它。
“但是,生命畢竟是寶貴的,如果我們能夠堅持到戰爭勝利,那幸福的生活就擁抱我們了!”凌海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凌海,你我心裡都很清楚,巴雅人實力太強大,現在又完全處於上風,我軍只是頻頻招架,眼看著卡塞次盧戰區局勢逐漸惡化。雖然在這次我沒參加的戰鬥中我軍擊敗了敵人,可是這很有可能是敵人試探我們到底還有多少實力,而且敵人的損失不比我們的大。敵人更大規模的進攻可能就在眼前,卡塞次盧-21可能就要淪陷了,那樣恐怕整個戰區都會守不住,我們就得撤出卡塞次盧星系……”
曉風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是將凌海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到時候我只有以死殉國了,只是我的死會傷了父母的心?!绷韬i]上了雙眼。
“要真是那樣,誰都會以死殉國的,巴雅人可不會優待戰敗者?!睍燥L苦笑著,“要是我以死殉國也不會像你一樣有那麼多顧慮。我沒母親,而父親也不會爲我的死傷心,所以我不用擔心傷了父母心。”
“別這麼說,哪有父母不心疼子女的?更何況你父親就你這麼一個孩子!”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哎!”曉風鬆開了凌海的手,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親已不像從前的他了,他怕見到我,討厭見到我,就好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一樣,這簡直是莫名其妙!”
“也許是他工作太忙沒時間見你,或是他嚴格要求你,不想讓你分心?!?
“不,凌海,你不用安慰我了,你的這些理由都不算理由。我自己的父親我很清楚,他就是不願看到我。爲了證實這一點,我在我給他的信中問了他一些問題,可是他給我的回信呢,經常一點也不提這些問題,這說明他可能經常看都不看我的信或是不想看,這一切從前年就開始了?!?
“哎呀,不討論這個了!”凌海痛苦的搖了搖頭,“反正你的父親肯定是愛你的,你們之間肯定有誤會,而我更相信是你誤會了你父親!你把我的頭都弄疼了!”
曉風嘴角又露出了一絲苦笑:
“也罷,說點高興的!”
“好啊,說點高興的?!绷韬U酒鹕韥?,“來點咖啡怎麼樣?”
“好,我要一杯濃的,不放糖,只加點奶就行?!?
飲水機發出輕微的“呼呼”聲,頃刻間兩杯咖啡就被凌海端上了寫字檯。
“你說劉雅馨這個女孩怎麼樣?”曉風呷了一小口咖啡,又吹了吹,杯中冒出團團熱氣。
“哦,你是說那個二等兵劉雅馨吧,她是一個不錯的戰士,這你應該比我清楚,你訓練了她一個月嘛。怎麼突然想起她了?”
“凌海,”曉風把杯子放到了寫字檯上,“我覺得,我只是這麼感覺,在我生命中,只有三個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一個是你,還有一個是勇強……”
“那第三個呢?”見曉風又停住了話,凌海催問道。
“第三個,我覺得就是雅馨。”
“雅馨?劉雅馨?你開什麼玩笑!”凌海笑了起來,“你和她不過才認識了一個月,而且最初你還得罪了她!你太幽默了?!?
“這不是玩笑。”
凌海還想繼續笑,可曉風的臉色讓止住了笑,他似乎覺得這裡面還有什麼別的意思。
“你知道什麼是‘知己’嗎?雅馨就是我的知己,我心裡想什麼她都知道,我的感受她也能體會。我們無話不談,她跟我講她的過去,我跟她講我的過去,親密得就像是,兄妹。一見到她,我就有種莫名的感覺,發自內心莫名其妙的喜悅。她很偉大,至少我這麼認爲。她是自願參軍的,目的就是殺敵衛國,這可不像那時的我,只是憑著對太空的興趣和父親的勸導選擇了這條路,就衝這一點,她也比我強。我敬佩她,她是我的知己!當然,你也是我的知己,當然,還有勇強……”
曉風一口氣說了這一大堆話後突然變得無話可說了。
凌海搖了搖頭,乾脆也把杯子放在了寫字檯上,然後用雙手搓了搓臉。
“你說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語無倫次,言不及義。”他停頓了一下,“沒錯,我是你的知己,而且我也一直把你當成我的知己。我們無話不談,親如兄弟,可是這一切是建立在七年同學習、訓練、戰鬥的感情基礎之上的。我還清楚地記得七年前你和我剛入軍校時打了一架,那場架打得真激烈,要不是勇強拉開我們,我們兩個不知要犯多大的錯誤呢。我們三人不打不相識,最後成了最好的朋友,生死之交。咱倆還幸運地一起分到了“星河”艦隊,一同出生入死??墒牵粋€和你只認識了一個月的士兵在你心中的地位竟達到了我和勇強的水平上,超過了和你一起戰鬥了三年的其他戰友了麼?”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是……”
沉默,空氣裡只有沉默,壓抑得讓人窒息。
良久,曉風打破了沉默:
“你相信‘一見如故’嗎?”
“當然相信。我清楚地記得我們那次打完架後就是一見如故,事情經過七年的發展纔有了今天的感情。可我從你剛纔的話裡似乎聽出她在你心裡的地位不在我之下,我看這恐怕不是‘一見如故’,是‘一見鍾情’差不多!”
凌海喘著粗氣站了起來,面朝牆壁,雙手**了褲兜。
“對,也許你是對的,是,是‘一見鍾情’?!?
“什麼?”凌海猛地轉過身,看著曉風的臉似乎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他真沒想到曉風竟一口承認了,雖然他素來冷靜,這時腦子裡也是一片混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房間裡一片寂靜,就連兩個人盡力屏住的呼吸聲都能聽到。
良久,凌海終於又開口了:
“不會是真的是那種感情吧?”
他以爲自己說話聲太小曉風沒聽見,正準備再說一遍時,曉風開口了:
“我覺得,很可能就是。”
“什麼?”凌海幾步向前抓住了曉風的肩膀,然後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沒病吧?”
“我自己感覺沒病,可是我可能腦子裡有病,思想上有病,甚至基因裡有病?,F在病狀已跟你說了,你說怎麼辦吧?!?
凌海擼起左袖子,露出臂上梅花狀的紅斑,說道:
“我看看你這裡。”
曉風臉上痛苦的抽動了一下,也擼起了左袖子。
凌海的雙眼突然睜得滾遠,心臟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沒錯,那景象足以讓每個知情人大吃一驚。
沒錯,曉風胳膊上的梅花斑消失得無影無蹤!
根據軍規,每個新入伍的戰士要注射JY劑,這是一種抑制人的**以及其他許多情慾的針劑,並且兼有讓人堅強不知疲倦的作用。凡是注射了JY劑的人都會在其注射部位留下一個梅花狀的紅斑,這種人變得對男女之情沒有絲毫興趣,整日只關心戰爭的成敗。本來因這種針劑違反人道被禁止使用,但隨著大戰的開始,**逐漸以種族存亡的理由說服了全民代表大會,全軍開始實施注射JY劑的計劃。凡是拒絕注射JY劑的將級以下軍人,均以抗命罪論處,按其程度判處革職到終身監禁不等,如果以暴力阻止此計劃的正常進行甚至可以判處死刑。這就是在種族存亡的非常時期,什麼荒唐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曾經是喪失人道的做法如今也成了挽救國家種族的良方。
“這怎麼可能?”凌海狠狠地搖了搖頭。
“可是,你都看見了,這是真的。”
“可是,這讓我怎麼相信!JY劑注射效果極佳,萬無一失,我敢說‘星河’艦隊除了你之外還沒有一人這樣!”
“也許吧,可我的的確確已經這樣了,你說,怎麼辦?”
“我不知道,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我腦子裡是一團亂麻!”曉風撫了撫額頭,“所以才讓你幫著想想。”
“那,照我看,你應該向上面說明情況,再補一針。只是……”
“只是這種針劑萬無一失,爲什麼偏偏在我身上失效了?”
“也許,是你的基因問題,你的基因先天或後天突變,那JY劑不再管用了,這很有可能!”
“那就結了,如果真是那樣我再打JY劑還是不會管用,除非更改我的基因?!?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都清楚更改基因是絕對行不通的。
由於人類本身有著大量的基因病,在歷史上很長一段時期內這些無法治療的基因病時時刻刻禍害著人類。但是有一天,科學家們宣佈更改基因的技術已經成熟,可以用於實際醫療,這標誌著通過更改基因來徹底醫治基因病已經由夢想轉爲了現實。但是,由於更改基因牽扯到了太多的倫理道德問題,憲法中也有關於更改基因的禁令,而更改尺度一時又無法在全民代表大會上達成一致,這項計劃的實施被一拖再拖。後來科學家們又有了新發現,不用更改基因也能治癒或終身抑制基因病,於是對更改基因的禁令再次被寫入憲法。更該基因是反人道罪,與叛國罪等同。
“如果真是我基因的問題,那我也只好認命了,我就會被送回地球老家過普通人的生活終老一生。可這對我來說太殘忍了!我不但會失去自己多年追求的理想,還會,或許還會傷了父親的心,另外不能和你們並肩戰鬥了,而且還……”
“而且,很可能是永遠離開了劉雅馨是麼?”
曉風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要讓我現在離開軍隊我也受不了,我們拼搏了這麼多年都學會了什麼?就學會了打仗,可在這種族生死存亡的關頭突然讓我回家去,這比殺了我還難受。我們都是軍人,離開了軍隊我們還有什麼價值!尤其是在這個最需要我們的非常時期。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而還,祖先就已經教會我們這麼做了。那該千刀萬剮的巴雅狗,什麼時候能把他們徹底殺光!”
凌海越說越激動,乾脆站了起來。
“是啊,巴雅人沒有擊敗,我決不能放棄戰鬥!爲了在第一線和敵人正面戰鬥,我甚至放棄了升調到指揮部的機會,如果這時離開前線那真是痛不欲生,何況還是因基因問題被軍隊開除!不行,決不行!我不能離開軍隊,不能離開你們,也不能離開雅馨?!?
凌海冷靜下來,慢慢坐回了椅子上。他搓了搓手,說:
“你的這個心情我也能理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關於我的。
“朦朧的少年時代我也曾瘋狂地愛過一個女孩,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分開了我們,我入了軍校,她上了其他大學,以後大家再也沒見面,於是就徹底地散了。從此,我便在男人堆裡生活,身邊沒有一個女人,只有在假期回家時才能見到。也怪軍校裡男女分區,我也就沒打算也沒機會在軍校裡談戀愛,其實我時常想就算真的有機會我還會再愛嗎?在我心中還會有誰能代替她的位置嗎?
“快畢業時邊境告急,你知道作爲一名士兵或低級軍官是沒有資格在戰爭期間談情說愛的,爲了確保這一點部隊裡給咱們都打了那個該死的JY劑,從此大家就只有英勇殺敵的精神了,那種纏綿悱惻之事根本進不了大腦。我現在都時常納悶,當時怎麼會愛上一個女孩呢?我真怕我忘了自己還曾經是一個真正的人。
“本想服滿五年戰爭兵役就回家的,可是不知是戰爭真的改變了我還是JY劑的作用,現在我滿腦子就只有戰鬥,等到了五年期限還真不願走呢。那該千刀萬剮的巴雅狗!”
說完了這一大堆話後,凌海似乎輕鬆了許多,他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胸口緩緩地一起一伏著。
這麼多天來一直困擾著曉風的事情在向好友盡情傾訴後使他覺得輕鬆了許多。但事情還沒有結束,他們還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而事態的嚴重性卻緊緊逼迫著他!
凌海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好意思,光顧著自己說話了,一激動把這正事給忘了。你這樣有多長時間了?”
“不知道,我也是一個星期前才注意到梅花斑消失的。但兩個月前我似乎就感覺到身體有些異樣,但當時並沒在意,直到遇到雅馨……”
“抗藥性,基因突變,藥效失靈……”凌海抱著自己的頭費力地思索著,“也許,不是什麼基因問題!我們把問題想複雜了,也許就是藥效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失靈了,比如輻射或是在你接受戰前例行體檢時,對,戰前例行體檢不合格要進行治療修復,可能就在那時不知用了什麼醫療手段把你的梅花斑弄掉了,純屬醫療失誤。那樣就好辦了,向上面聲明後再補一針就行了,皆大歡喜嘛?!?
“哦,你是說戰前例行體檢對吧,嗯?!睍燥L點了點頭,“不對!”
“怎麼又不對了?”
“你想,我發現梅花斑消失時在一星期前,我最後一次進行戰前體檢是在兩天前,那次我還因不合格而接受了兩天的治療。問題就在這裡,爲什麼那些負責給我治療的人沒有發現我身上的變化,就算他們失誤沒有發現內部的變化,臂上那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來的變化總能發現了吧?!?
“這,確實是個疑點?!绷韬0櫰鹆嗣碱^,“可是他們憑什麼發現了又沒設法解決,至少也該告訴你吧?!?
“也許,原諒我瞎想,也許他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去,看把你美的,就這能有什麼目的!你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誰能害你,有價值嗎?”
“那我就解釋不了了。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現在一切都還在雲霧裡,等到太陽出來的那一刻就清楚了。”
“可是太陽到底還能出來嗎?真該死,這倒黴的事怎麼就發生在我身上了!”曉風對著牆壁狠狠地砸了一拳。
“先彆氣惱,我有個辦法可以先幫你暫時隱瞞一下,以待情況有變?!?
“什麼辦法?”
“呵呵,非常之事當用非常之法。”凌海故作玄虛地一笑,轉身從自己的櫃子裡拿出一個小盒子。
曉風小吃一驚:
“這不是你年少時留下的紀念品嗎?”
“對啊,你在這坐好了別動,看看我的手藝吧。”
凌海從小盒中取出了一盒顏料和一根針狀的東西,放到消毒櫃裡消了一分鐘的毒後端到了曉風身邊。
“這是什麼???”
看著曉風不解的樣子,凌海神秘地一笑:
“完全現代的工具材料,但手藝可是完全傳統的,紋身藝術?!?
一個小時後。
“看看吧,和原來的有什麼區別!”
“嗬,真沒區別!你是怎麼紋的?真強!”
“這還差了呢,我多少年沒幹這個了,我原來那女朋友比我還強。當年我們一起學這個玩,快樂著呢。算了,不提這些了。感覺怎麼樣?”
“不錯。除此之外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還是暫時蒙一下別人的耳目吧?!?
“不要碰它,明天早上就沒事了?!绷韬J掌鸸ぞ邔⑵渲匦路艢w箱內。
曉風長嘆了一口氣,喃喃道:
“這一切來得都這麼怪異,難道是……不會!那是……更不會!父親?”
“你說什麼?”
“沒什麼,不過是驚歎你技藝高超?!睍燥L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