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見十三尷尬,便道了聲:“跪安吧。”
胤祥把信件收好後,躬身退了出去,轉(zhuǎn)身時聽見父親在說:“就讓他當是朕狠心吧。除了這帝位,朕不曾虧待他。”十三心頭一酸,趕緊跑了出來。
清溪書屋外,每天都有大臣等著見皇帝,樑總管負責打發(fā),並記錄他們要問什麼事,這會兒剛和一批人散了,見胤祥出來,便迎上來說:“十三爺,這是要出園子了?”
胤祥揉了揉眼睛,說他要去圓明園見四爺,擡頭見幾位大臣遠去,不願樑總管問自己爲何紅了眼圈,岔開話題問:“他們怎麼總那麼多事要來煩皇阿瑪?”
樑總管道:“是禮部來問祭天的事,原是皇上春裡提過的,他們一直預備著,但這會兒萬歲爺這樣,怕是不成行。奴才一會兒等萬歲爺精神好些,再提一提。”
胤祥到圓明園時,四哥還沒回家,毓溪直接讓十三弟在書房歇著等,胤祥是丈夫身邊最牢靠的人,她根本不會顧忌什麼。但等胤禛回來時,書房裡竟散出一股子煙火氣,驚得胤禛和下人都以爲走水了,跑進來看,十三正坐在門前燒東西。
小和子嚇得半死問:“我的十三爺,您怎麼在這兒燒東西?”
“你燒的什麼?”胤禛上前問,盆裡還依稀能見是紙張的模樣,他示意小和子來處理了,帶著弟弟進門,見他手裡有燙傷的燎泡,又讓人拿藥箱,十三悶悶地坐在一邊,一張嘴就紅了眼圈,哽咽道,“四哥,皇阿瑪真的不行了嗎?”
胤禛聽得心裡發(fā)沉,悶聲坐到書桌前,心不在焉地將繚亂的書冊紙張隨手理一理,半天才吭聲:“你去見過皇阿瑪了?等等,你還沒回答我,你剛纔在燒什麼?”
“老八他們給十四弟的信。”十三道,“這一年來,我一直都在截他們發(fā)出的信函,是皇阿瑪?shù)闹家狻!?
胤禛皺眉:“你怎麼沒對我提過,一年了?”
十三點頭,應道:“皇阿瑪不讓告訴你,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十四趕緊回來,但是皇阿瑪不讓他回來。剛纔我走時,聽見阿瑪對額娘說,若是十四弟將來要怪,就讓他怪阿瑪無情,阿瑪說他並不虧欠十四。”
胤禛面色深沉,想到毓溪對自己提過額娘收到十四的信函後眼神裡的沉重,他知道母親一定希望十四回來,一定希望阿瑪走之前,一家人能整整齊齊。但是……
“四哥。”胤祥起身,站到了桌前,“將來十四若恨我們,怎麼辦?”
怎麼辦?胤禛也不知道怎麼辦。到這一刻,他仍舊想著,江山天下是皇阿瑪一個人的,他只是想做皇帝,可他還沒做皇帝,根本不知道坐在太和殿的龍椅上,到底是什麼心情。就更想象不出,他將來該如何面對失望至極的十四弟,他一定會恨會怨,也許這一切,真的本該屬於他。
那日胤祥離了圓明園後,胤禛在書房裡呆了很久都沒出來,下人不敢去打擾,來福晉這邊問晚膳怎麼辦。毓溪親自過來書房,見丈夫正奮筆疾書,便交代人溫些粥等著王爺宵夜,他若不提就別去打擾他。
而胤禛那晚去毓溪房裡,也沒有提他在書房做什麼,過後幾天一切如常,毓溪自然不會多問,轉(zhuǎn)眼九月匆匆而過,十月時,暢春園和圓明園裡,都已經(jīng)有了蕭瑟感。
四季交替,秋去冬來,歲月在花開花落間匆匆而逝,嵐琪這陣子安寧地陪在清溪書屋裡,竟不覺時光匆匆,那日偶爾被弘曆纏著出門曬太陽,才發(fā)現(xiàn)外頭已經(jīng)變了季節(jié)。她站在門前,覺得背上涼颼颼的,環(huán)春從後頭悄無聲息地披上一件風衣,笑道:“萬歲爺在發(fā)脾氣呢,說您就這麼穿著單衣跑出來了,也不看看時節(jié)。”
嵐琪笑道:“他是見不著了,一會兒要我出去走走,我不在眼前又不安生。”
便讓環(huán)春陪著弘曆,她轉(zhuǎn)身回來,玄燁正眼巴巴地看著窗外,見她進來了,臉上就有笑容,可嘴上卻問:“你才走了幾步路,還不如不出去。”
嵐琪道:“我想和你一起曬太陽,讓他們擡你出去可好?”
玄燁卻繃起了臉,固執(zhí)地說:“怎麼行?他們看不見朕,就不敢亂猜朕怎麼樣了,若是知道朕已經(jīng)不能下地走路,朝廷就要亂了。朕不出去。”
“好好好,不出去。”嵐琪疊聲哄著,見玄燁頭髮有些亂,便道,“我給你梳頭吧,今天胤禛不是要來,這樣亂糟糟的,不好。”
嵐琪拿來梳子,攙扶玄燁坐起來,兩人盤腿前後坐著,嵐琪用腿抵著大靠墊支撐在他背後,到如今,皇帝已經(jīng)無法靠自己的力氣坐起來,他這般模樣,的確是不能讓外人看到的。
玄燁突然說:“朕好像,從沒給你梳過頭。”
嵐琪笑:“我纔不要你梳頭,每次給我戴個簪子,就扎得人生疼,笨手笨腳。”
玄燁道:“朕只會治理天下,你曉得,連釦子都不會系。”
嵐琪伏上他肩頭,笑瞇瞇地說:“你這輩子遇見烏雅嵐琪,是不是覺得特別有福氣。”
玄燁點頭,像個孩子似的,說道:“這輩子若能長長久久,該多好?”
嵐琪鼻尖一酸,探過腦袋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如今一把年紀,好久都不做這麼害羞的事了,玄燁一怔,歡喜地笑著:“你再親親?”
門外頭,胤禛剛剛到,見弘曆在院子裡晃悠,把他叫到跟前問爲什麼不去書房,弘曆說是祖母讓他來請安的,結(jié)果還是被父親訓了幾句。環(huán)春上前給弘曆解圍,說娘娘和皇上在裡頭,讓四爺自己進去,她送了弘曆阿哥去書房就來。胤禛謝過環(huán)春,徑直往門裡來,一進門,卻見父母依偎在一起。
虛弱的父親躺在了母親的懷裡,母親正慢慢編著他的辮子,待繫上明黃色的緞子,再用梳子理順餘下的頭髮,溫和地說:“好了,要不要我拿鏡子,給你瞧瞧。”
胤禛見母親要起身,他立刻退了出來,外頭樑總管帶著徒弟剛回來,他便吩咐:“去給娘娘搭把手。”樑總管哦了一聲,可不等他問四爺來做什麼,胤禛就迅速離開了。
圓明園裡,毓溪只知道丈夫急匆匆從暢春園回來的,可是不出半個時辰,暢春園又有人來,說皇帝召見雍親王。毓溪嘀咕著說不是纔回來,急忙往書房來報信,見胤禛正坐在桌前發(fā)呆,她心裡有些忐忑,輕聲道:“皇阿瑪召見你,趕緊過去吧,正好衣裳還沒換。”
胤禛恍然醒過神,卻伸手摸了摸放在桌上的信,似乎下定了決心,應著妻子說:“我立刻就去,你把小和子找來。”
毓溪見他那麼嚴肅,不敢多問,照著丈夫的吩咐去找小和子,之後在外頭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見丈夫出來。她上前給胤禛整了整衣襟,讓他騎馬小心,可是手卻在發(fā)抖,不知道園子裡這麼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兩處隔得不遠,腳程快些轉(zhuǎn)眼就能到,胤禛急匆匆趕回清溪書屋時,母親正在喂父親喝粥,他鬆了口氣,竟有些高興,剛剛那麼著急,他還以爲……
“樑總管說你來過,怎麼沒見著你?”嵐琪問,玄燁正好也吃停當了,她起身道,“皇阿瑪有話吩咐你,我到外頭用膳。”
胤禛欠身等母親出去,才走到父親身邊,玄燁是把他找來,要他代替自己去祭祀天地社稷,從前這種事,都是太子乾的,因爲太子是儲君,象徵著未來的帝王。胤禛有些緊張,玄燁則笑他:“你不是說,你能擔得起江山天下的重擔?”
屋外頭,嵐琪很迅速地吃了幾口粥菜,雖然她身子還好,但如今玄燁離不開她,隨時隨地都要到他跟前去,和環(huán)春玩笑時還說,比帶個奶娃娃還費心。可
她用罷了,想到兒子來來回回未必吃過東西,便要來問胤禛願不願一會兒在這裡用膳,走到門前時,正聽兒子說:“皇阿瑪,兒臣剛剛給十四寄了信,讓他立刻回來,皇阿瑪,若是因此延誤了軍機,您就怪兒臣吧。”
嵐琪心頭一緊,屋子裡靜了好久,不知玄燁是說不出話,還是又昏睡過去了,嵐琪忍不住要進去看一眼,玄燁終於長長一嘆:“你啊,你啊……這樣子,怎麼做皇帝?”
卻不知爲何,嵐琪熱淚盈眶,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動什麼,想到那天從十三手裡掉出來的信,玄燁一心一意攔著兒子不讓他回來,沒想到最後卻是胤禛做了這件事,這孩子是不懂還是寧願去面對可能的麻煩,他在成全誰?
環(huán)春不知這些事,過來問:“主子,膳食要不要收了,四爺還吃嗎?”
嵐琪回過神,想到玄燁那聲長嘆,便吩咐環(huán)春:“派人去把胤祥找來,我有事情要交代給他。”
環(huán)春不解,只能照著吩咐去做,而十三匆匆趕來暢春園,怎麼也沒想到,額娘要他去把四哥寄給十四弟的信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