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卯
廣且深的黑紅色建築之後,是正在慢慢向上聚攏的絢麗晚霞。
背景如此濃豔,前面的這個人影就彷彿是爲摻多了水的墨汁所畫,顯得過於淺淡。但見他緩緩蹲下身去,擡起袖口擦拭穰侯靴上的鞋印。
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就這麼看著他一點一滴地擦淨了灰痕,一分一秒地擦暗了天色。
穰侯的腿立得有點僵硬,他動了一下嘴角,終於把腳收了回來,發出一個輕蔑的嘁聲:“行了。”
“你算是什麼來路,今後說話辦事,先要掂量掂量。”他丟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張祿隨後起身,袖子也不撣,不接任何人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這場戲碼秦王一無所知,他今天早早來到後宮王后所居之處,要儘自己魚水之歡的義務。
他對王后毫無感情,說起那些妃嬪,也就是一個能說會道伶俐可喜的西寧夫人讓他有點興趣。可惜宣太后喜歡的是王后,自然會去約束秦王,希望他從這裡先抱得接班人。
一切一如既往,事畢,嬴稷仰面躺著,手撐在腦後沉思,身邊是屏息斂氣,一動不動,和木頭人無異的王后。
嬴稷自顧尋思了一會兒,翻過身來,正想喚內侍伺候就寢,手在帳上一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張祿現在在做什麼?
他收回手,凝神遐想,臉上不知不覺浮現出一個怪異的笑來。張祿沒有家眷在這裡,卻不知那宅院裡有沒有女人在。他總無法把那個無論何時總散發著一種沉靜溫良氣息的人和這牀第之事聯繫起來,不知道他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什麼樣的女人能夠撩動他的心思。儘管難以想象,嬴稷還是忍不住要去想他褪去衣衫做那事的樣子。他閉上眼,極力讓自己擺脫這個淫邪奇怪的念頭。
或者,寡人應該賜給他幾個女人?
對於這件事,秦王沒有擅專,他沒召見張祿,卻在午後,自己乘車來到張祿的府院。
青牆青門,正象是初見他時身上那件毫不惹眼的青袍,但偏偏在一片暗黑中吸引了自己的目光。
這裡本是前人舊宅,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卻讓他住的冷清:青苔入階,樹影搖曳,稀稀落落的幾個僕隸。嬴稷止住家奴要去稟告的意圖,徑直走了進去。
他很快找到了張祿的起居之處,夏末秋初,天氣微溫,略有涼意,簾子半掀著,嬴稷貓了下腰,悄沒聲地鑽進去。
臥榻之上,張祿正在休息。嬴稷便放輕了步子,朝他慢慢靠近。
齊國織就的絲綢長袍搭在身上,遮住他略顯嶙峋的身軀。他合著眼睛,臉色是青白的,但曝露在斑駁的光線下,有著滑潤細膩的亮澤。
嬴稷屏住呼吸,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領悟了些什麼。
他終於找到範睢看起來深邃卻又無害的原因了,他的眼角稍微有點下垂,閉著的時候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朝下的紋路。這樣就遮蔽了他深黑眼睛所帶來的巨大吸附感,不說話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在默默忍受什麼的感覺。
嬴稷爲自己發現這個秘密而歡喜起來,他禁不住露出一個孩子樣的笑,絲毫也不覺得浪費時間,把脖子又向前探了一探。
冕上垂下的五彩玉琉碰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叮噹聲。張祿猛然醒來,看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秦王,大大地吃了一驚。
初次看到他驚惶無措的樣子,嬴稷竟覺得十分有趣起來,他有意不說話,做出嚴肅的表情。
張祿果然更加慌亂了,他從榻席上翻下:“大王,……怎麼……怎麼……來此?”
一個微笑從嬴稷脣邊綻開,於是萬物回春:“寡人來看看你,住的習不習慣。”
張祿逐漸回覆平靜,拜謝道:“謝大王關心,當然是沒什麼不習慣的……臣失儀了,還望大王恕罪。”
嬴稷擺擺手:“沒什麼,寡人只是惦記先生,隨便過來看看。”
張祿猶豫了一下:“承蒙大王關照,臣生活起居無一不好……大王國事繁忙,有事召臣過去即可,又何必親臨舍下?……”
嬴稷道:“先生可非比旁人,先生諸事順心,寡人方能安心……”
張祿請秦王上座,嬴稷卻執意要去走走看看。張祿無奈,只得引秦王在園中亭閣之處漫行。
兩人邊說邊走,遊蕩了一陣,嬴稷忽道:“這一會兒都繞了幾圈了,先生同寡人去那石亭中坐坐如何?”
張祿道:“是說園中侷促,十分無趣的,大王既乏,快這邊請。”
嬴稷也不講究,在亭中隨意坐了:“先生,有什麼甜酒之類,拿一些來吧。”
張祿低下頭:“臣不飲酒。”
嬴稷道:“那麼,酸梅湯什麼的也行。”
張祿告罪:“酸梅作解酒之用,臣這裡也沒有那個。大王……”
嬴稷似笑非笑:“那先生平時何以解渴?甭管什麼,拿上來給寡人一些吧。”
張祿起身:“大王稍等。”
他走出去交待幾句,過了一會兒,便有僕隸捧了一個小型的銅釜過來。
僕隸跪在地上,把銅釜中冒著熱氣的淡青色液體濾到一個罐子裡,又從罐中倒出至酒觚奉上,畢恭畢敬地退到一邊。
嬴稷拿起來晃了幾晃:“是茶湯?”
張祿道:“是。”
嬴稷把頭湊到釜上去看,淺淺一層清亮的水,若有還無地閃著點油亮的白色,翠綠逼人的葉芽或沉在水底,或豎立水中,一陣淡雅悠遠的芬芳撲鼻而來。他揮揮熱氣,道:“我國不作興喝茶湯,寡人還真不知道這叫什麼。”
張祿道:“偶然得此,臣只是喝,也不知道它叫做什麼。”
嬴稷又仔細看了看,笑道:“此物細圓頭尖,似矛之鋒芒,不如就叫毛尖算了。”
張祿忍不住樂了:“大王起的這個名字,很白很形象。”
嬴稷咧咧嘴:“不瞞先生說,寡人最討厭拐彎抹角的酸腐之人,想要什麼,隨你用什麼手段,拿到便是,又何必在表面形式上做功夫,搞出些華而不實,誇誇其談的廢物東西來。”
張祿沉默片刻:“大王說的是。”
嬴稷把觚湊到脣邊飲了一口,微微皺起眉頭:“這麼苦……有何意義?”
張祿道:“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茶,可以解毒,清心。”
嬴稷笑笑:“呵,先生又有什麼毒要解,哪裡不好要清?”
張祿也是一笑:“大王說笑了,大王仔細品嚐,苦後自有醇香。”
嬴稷又喝了幾口,抿起嘴來:“卻也解渴……還是苦。爲什麼要喝這麼苦的東西?”
張祿也飲了一口:“苦很好,像人生。”
“人生苦嗎?”
“生,老,病,死,苦。”
“……既然那麼苦,爲何還要自討苦吃?”
張祿不答,停了一會兒,方道:“所以它適合一個人喝。”
嬴稷擰眉:“先生說我不能理解其中意味?”
張祿道:“不,不是。臣只是說它苦中有香,一個人時慢慢品味,方能體察得出,可以緩解寂寞。”
嬴稷道:“你寂寞嗎?”
張祿愣了愣:“唔,還好。”
嬴稷終於扯到正題:“先生如果寂寞,寡人爲你選幾個美人可好?”
“不,臣不要。”張祿當場拒絕。
嬴稷繼續勸道:“爲何不要?先生不必在意,你沒有家眷,孤身一人在此冷清可想而知。先生是我國重臣,在此安家立業的事寡人當然要管上一管了。先生若有什麼中意的人物告訴我,寡人一定替你尋來。”
“不必了,臣已經習慣,這樣非常好。”
嬴稷被他堅決的語氣搞得一時有點發懵:“這麼著……”
張祿道:“多謝大王關心,但臣一直是這樣,這麼著,就好。”
嬴稷眼中透出迷惘:“先生從前在魏國時……所謂的仇人是怎麼回事啊……”
張祿張了張口,沒說出什麼來,先把手中的茶湯一飲而盡。嬴稷見他雖然面容平靜,握著觚的一雙手卻在微微發顫,心念一動,忙道:“先生若覺難言,可以不說。……先生別在意,此事無所謂,寡人只是隨口問問,並不是想知道……”
他打圓場般叫僕人倒茶湯,笑道:“先生平日能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怎麼一到私下裡,就換了個人似的,沒的話了?”
張祿擡頭展顏,笑容裡有一絲勉強。
秦王又坐了一會兒,起身說要回宮。
張祿跟在他後面恭送,走了幾步,嬴稷回頭:“適才是說真的,先生真的不需要幾個侍妾嗎?”
張祿垂下頭:“真的不需要。”
嬴稷沒再說話,他不知爲何鬆了口氣,彷彿完成了一個使命一般。似乎這是個理所應當的回答,似乎他只是爲了最後確認一下。
坐上馬車,一直未語的嬴稷突然側了腦袋,向侍立一邊的張祿拋出一句:“爲什麼?”
此時侍從們已各就各位準備驅車,張祿愕然望著他:“什麼?”
“爲什麼要一個人忍受寂寞?”
張祿哽了一下,但很快答道:“……只是想學會忍受寂寞。”
馬車開始搖晃,啓動。“爲什麼一定要忍受?”
“……因爲人總有一天要面對無邊無際的寂寞……而且,”馬車已經駛了出去,只留下泛起的一團薄煙,“寂寞其實是件不錯的事……恭送大王!”
迫切想寫現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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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填這個,水滿則溢,坑久則廢,是定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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