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43、菜重芥姜
然而生活總是充滿了不可預料性。
嬴稷把手放上自己的右眼眶,那里又脹又疼,十分的不舒服,但是他的嘴角,老是不自覺地朝上揚,露出一個無意識的微笑來。
他拿指尖在眼睛周圍點點扯扯地摩挲著,仿佛還能感覺到殘留的范雎的溫度。他摸著摸著,忽然又哧地輕笑起來。
今天,他拿到了前方傳來的書信:趙王已經撤下老將廉頗,換上了趙奢之子趙括為將。
當時嬴稷喜上眉梢,顧不得仔細看信,先向周圍問道:“范丞相呢?”
下人回道:“就在柏宮,等著您議事呢。”
嬴稷站起來就走:“寡人這就去。”
他匆匆走向柏宮,幾乎把宮人都落在身后,快到門口,他按捺不住喜悅的情緒,又掏出那信書,邊看邊往里走。
他似乎聽到有宦官喊了一句什么,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就直直地撞上了門旁邊一人多高的大銅鼎。
嬴稷哎喲一聲,捂著臉就蹲了下去。
在場的人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大王樂極生悲,飛蛾撲火一樣碰到鼎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那悶響帶著回音,可見這一撞決計輕不了。跟著的宦官慌不迭地趕上去,連里面的范雎也聽見了動靜,快步走出來。
范雎驚訝地看著向來最擔心自己失態的秦王蹲在地上,一只手捂著眼,正被隨行宦官連扶帶拽地往上提,姿勢狼狽,喉中還似乎發出低微的“嘶嘶”痛呼。
他連忙走上去,顧不得別的,就著那姿勢去掰嬴稷的手:“怎么了?大王。”
突如其來的強烈痛感讓嬴稷有點天昏地暗的感覺,聽到范雎的聲音一時有些恍若隔世。“丞……丞相……”
他感到有人在往下拉自己的手,但沒敢放,因為手上有些粘糊糊的東西,他擔心不會是把眼珠撞出來了吧。
在拉扯中,范雎看到有血跡從秦王指縫里滲出來,心里一驚,連聲音都有點抖:“大王放手,讓臣看看。”
開始的那陣劇痛過去,倒也勉強可以忍受了。咦,搭在自己手背上那溫暖中帶著些汗濕的手,好像是丞相的呀。
嬴稷順著他的力慢慢撒開了手,另一只眼虛瞇著,發現范雎離自己竟是如此之近,近得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焦急,毫無掩飾的擔心。嬴稷突然就樂了起來,以至于完全忘記了眼疼,不合時宜向前挺了挺胸,想要再近距離地靠近那令他歡喜的氣息。
范雎被擠得后仰了一下,但沒有在意。他看到秦王右眼上方有一道不淺的傷痕,血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他拿袖口的內里截住淌下來的血,輕輕地揩凈,發現傷口并沒有傷及要害,眼睛周圍,也只是有些泛青紅而已。
宦官點頭哈腰湊上來:“丞相,讓小人來吧。”
范雎放下袖子,幾乎是和宦官同時說道:“大王啊,去處理一下吧。”
秦王一只眼睛盯著范雎,舉起手來摸摸另一只眼,發現形狀還是比較完好的,似乎也不是很嚴重,哼了一聲,問道:“還好吧?”
范雎又是和宦官同時回答:“好像并無大礙。”
秦王滿心喜悅,毫不在乎地一揮手:“那就進去議事吧,不用管它。”
聽他說到議事,范雎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好像也失態了,他急忙退后兩步,涇渭分明地站在一邊。
若有還無的清淡茶香突然遠去,秦王懊悔地想:早知道就不要這么逞強了。
但這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他主動攜起范雎往里走,同時靠近他耳邊:“丞相,你對趙國的離間計成功了。”
范雎側了側臉,道:“臣知道了。”
嬴稷又低聲道:“寡人現在還得下令,有敢泄露武安君為將者斬不是?”
這本不是一句用得著低聲說的話,他卻說的小聲無比。
聽不到是吧,聽不到就靠近一點啊。
但范雎臉撤得更遠:“是啊,大王。”
嬴稷想到這里,又頗為好笑地搖搖頭:“真奇怪,怎么就聽到了呢?”
這時,內侍走進來稟報:“大王,王稽王大夫求見。”
嬴稷愣了愣,隨即笑道:“那老小子又來了?叫他進來吧。”
王稽走進來,迎面就看到秦王頂著一個黑紫的眼圈。他心里一沉,想:完了,這回大王要放火燒房子了吧。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先行了個禮,關切地詢問道:“大王眼睛怎么了?”
嬴稷隨手摸過一面銅鏡巡視:“怎么了,很明顯嗎?有多明顯?”
王稽強笑:“不明顯,就是有點……黑。大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開門紅……”嬴稷嘀咕,看了半天,突然扣下鏡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么,還是為了上回那事?”
王稽心一橫:“是,求大王成全。”
嬴稷不說話,斜了眼睛看他。王稽抬頭與他對視,堅持不轉移目光。
不知過了多久,王稽終于撐不住了。
“實話跟大王說了吧……”
“其實你真不想去就算了。”嬴稷的聲音幾乎和他是一塊響起的。
什么?
話一出口,兩人都警惕地望著對方。
“大王是說臣可以不去?”
“你要說什么實話?”
王稽大喜,幸福來的太突然:“多謝大王。”
嬴稷不依不饒:“什么實話?”
“哈,謝大王成全,謝大王成全。”
嬴稷瞇起眼睛:“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
“真的沒什么?”
“真的沒什么。”
“那好。”嬴稷輕削眼眶,云淡風輕,“寡人也是什么也沒說。”
王稽苦笑,他縱有千般手段,也終究沒法對這位大王耍出來:“好了,大王,臣說還不行嗎。”
嬴稷很感興趣地向前探探頭,如一個熱衷于打聽別人家隱私的婦人:“說。”
王稽擦了把汗:今天又錯了。大王的熱情,好像不一般的高呢。
他把和鄭安平的事撿主要的給秦王說了,末了,索性又補充道:“大王,臣都快40歲了。試問人生還有幾個四十年呢,又有多少機會能遇到這么一個丟不開的人呢?現在臣只想跟他在一起……盡可能地近一些,長一些。所以,他不走,臣也不想走;如果他被任命了,臣就跟著他。反正,……臣要說臣什么沒見過,也不為過吧。”
他這一番話說得認真無比,往日那滿不在乎的痞笑是一絲也無。
說完之后再看嬴稷,什么話也沒有,一臉入神的表情,竟像是呆了。
“大王!”王稽提高聲音叫道。
“啊。”嬴稷好像是猛然反應過來,嘴角動動,掩飾地扯出個笑來:“這樣……呵,寡人想起來了,大司徒那個瘋顛顛的妹子,叫鳳君的,說得那個,難不成就是丞相的朋友?”
王稽反正也豁出去了:“沒錯,臣喜歡的就是那個人。”
嬴稷回憶道:“那么說起來寡人還是見過的……你怎么總是喜歡一些油頭粉面的人物?”
王稽臉上肌肉抽搐:“……人各有志嘛……”
嬴稷突然道:“你看寡人怎么樣?”
王稽這一驚非同小可:“啊?不,不……哦,不……很好……”
嬴稷覺得他似乎是有點誤會,不耐煩地道:“寡人是問你,寡人是不是……”他又覺得不妥,咽回去改口道:“我想問的是,是不是有些人,嗯……其實還是很不錯的,但是,總是不招人喜歡?”
這也正是王稽的困擾,他眨眨眼睛:“這個……可能吧。”
嬴稷覺得問他這個真是個愚蠢的行為,便呼出一口氣:“算了。那你那件事就算了,今后寡人再看著辦吧——不會讓你享清閑的!”
王稽咧開嘴,大樂:“是!”
嬴稷皺著眉頭看他:“你就這么高興?”
王稽不加收斂地繼續咧嘴:“是。”
嬴稷簡直是有點嫉妒了:“王稽。你怎么總是這樣?寡人告訴你,炭燒得太旺,化灰化得也快。”
王稽抬頭看著這個歲數比他小卻總擺出一副親爹的樣子諄諄教導他的大王,不禁有些好笑。秦王的心思他也明白一二,只是沒法說。
“大王,臣樂意。化灰是因為經過了充分的燃燒。”
嬴稷白了他一眼:“武安侯現在不知道到哪里了。”
王稽不問兵事好多年:“是……這個……”
嬴稷卻不希圖他的回答,再次毫無預兆的轉折:“你說,寡人請丞相喝酒怎么樣?”
“現在?”王稽道,“為什么?”
嬴稷道:“什么為什么?慶功酒不行嗎?”
王稽撓頭:“慶的是什么功?”
“丞相不惜千金,收買趙國權臣,終于把廉頗那老匹夫換成了趙括,依寡人看,大事成矣,怎么就不能給他慶功。”嬴稷說到這里,“嘖”了一聲,“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只問你,你不是和他那朋友好嗎,問問他,丞相愛的是什么?”
王稽提到鄭安平就兩眼放光:“這個……據我所知,丞相平時是不喝酒的。”
嬴稷拿手支住下頜,眼眶隱隱作疼:“慶功的酒,偶爾喝一點,也沒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