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子
範睢倚坐在窗邊,從這個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樓閣下的街道。
不知不覺,他在秦國已住了將近一年。由於王稽的關照,吃穿住用方面還算過得去,作爲一個外國逃來的賓客,白吃白住的,一直以來倒也沒有受到什麼很大的慢待。
但是,這又算什麼?
王稽過去時常來看他,對他說自己又向秦王提過幾次,但是秦王一向鄙薄憑著一張嘴四處遊說的人,張祿這個名字又壓根聞所未聞,所以雖然沒有把他攆走,也根本沒提過接見之事,想來早就把這事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王稽和秦王雖然關係不錯,卻沒有什麼很大的權勢地位,事情如此,他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漸漸的,範睢這邊他也不太過來了,這兩個月,更是連人影都摸不著了。
範睢什麼也不提,他像個被遺忘塵封的東西,默默地沿著自己的軌跡過活。
一無所得。
如果非要說說這一年來的收穫,那就是閒來無事,讀了不少各家各派的著作,打聽到了不少消息,對秦國國內的情況和諸國的形勢更加地熟練於心了。另外,安穩平靜的生活,讓他破敗的身體得到了極大的休養,雖然未能完全恢復健康,但是已無大礙。瘦依然是瘦,可是氣色好了很多,連青白的皮膚也變得莫名光潤起來。
萬物復甦的時間,百花齊放的年代,一些沉睡了很久的東西,在心底慢慢醒來。
街道上有點騷動,範睢知道,是秦昭王的車馬過來了。
士兵在前面開道,街上的人有的繞行,避而遠之;有的低頭,畢恭畢敬;有的拱手,偷眼覷之。
四匹雪白的馬拉著一輛烏雲華蓋的車子,不急不緩地顛過來。
一襲緇衣的人,筆直地坐在車廂裡。他的手指細長,柔荑一樣搭在伸出的轅木上,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他,就是秦昭襄王嬴稷。
秦昭王雖然年輕,但是即位多年,功績赫赫。向南曾陷楚國十六城,將楚懷王囚禁致死,向東曾夥同諸國攻破齊國,霸佔齊國大片土地,他篤信強國武略,還多次圍攻韓趙魏等國,努力擴展領土。
似乎這個人的高傲強勢,是與生俱來的。
雖然只是偶然經過,卻有崇拜者自發地朝他們的君王歡呼了。嬴稷毫不在意地朝那些人瞥了一眼,依然是面無表情。熙攘蕪雜的街道中,他像一座冰封千年的雪山,冷冷地絕世矗立,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和他毫無關係,都無法在他身上沾染分毫。
路邊有個賣桃子的少年想來從未見過這場面,張大嘴巴在那裡呆望。手一抖,捧著的一籮筐鮮桃就稀里嘩啦地落在地上,四處逃竄,幾個趨炎附勢之徒還爭先恐後地滾到秦昭王馬車的前方、輪下。
少年啊呀一聲,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拾,卻又不敢衝上去冒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揮手揮腳的,倒弄得周圍你推我攘一片混亂。
看到這滑稽的一幕,嬴稷微微挑起嘴角笑了。很奇怪,只是這麼淺淺一笑,千里冰封的雪山瞬間融化,登時陽光普照,流水潺潺,繁花似錦。
早就聽說過,秦昭襄王是個俊美非常的人物。
範睢覺得沒有必要再看下去了,便站起身來離開,把喧囂隔絕於窗外。
他走到案前,掂起昨天就寫好的一冊書信,慢慢把它捲起。
是個值得跟隨的王吧。
範睢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如果真的決定要做什麼事,他會不遺餘力地去做好。
天剛矇矇亮,範睢便聽到外面傳來了一種略帶矜持意味的喧譁。
他坐起來,整理好衣裳,稍頃,便聽到意料之中的叫門聲。
果然是宮中派來的傳車,使吏的態度很謙和,說是奉秦王之命來請。
侍吏做了個請的姿勢,範睢朝他點頭微笑,應邀走了出去,既不高傲,卻也並不謙恭。
侍吏愣了一下,他帶過很多人進宮,見過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的,也見過欣喜若狂卑躬屈膝的,平和從容到像這個叫張祿的人一樣的,從未有過。但他做的又是那麼自然,彷彿風過柳梢動一樣,天經地義。
侍吏閱人無數,見到張祿第一眼時,他沒有什麼感覺,待到跟出去時,他已經在想:或許這個人,會有些不一般。
傳車不多會便到了離宮,範睢還沒下車,便聽到沉重的馬車輪動,知道是秦昭襄王過來了。
他躬身下車,坦坦然向著宮闈禁地走去。侍吏急得在後面喊了一聲:“先生留步?!比欢鵂憰r已晚,範睢已經一步踏上了那條禁道。礙於規矩,侍吏沒敢大呼小叫,只好眼睜睜看著秦王的馬車急剎在螳臂擋車的範睢身後。
侍奉秦王的宦官大怒,衝上前去:“大膽!你是何人?大王在此,竟不迴避!”
範睢毫不在意地繼續前行:“什麼大王,在下只聽說過太后和穰侯,可沒聽說過秦國有什麼大王?!?
他聲音不高,但足以使車中那人聽到?;鹿倌槹琢耍櫜簧铣庳煿狀?,下意識地先退了一步,回頭偷眼瞥去:大王眼裡,一定又要露出那種可以殺得死人的寒光了吧。
遮陽的布幔揭開,秦王的聲音傳了出來,出乎意料的柔和:“是給寡人寫信的張祿先生嗎?”
範睢裝作沒聽見,放慢了步伐,卻沒有停止。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讓隨行宦官大吃一驚的事,他們的王,從車上一躍而下,追了上去:“先生留步!“
秦王攔在範睢前面:“先生可是張祿?”
範睢終於停了下來,向秦王作揖行禮:“張祿拜見大王。”
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就是承認了剛纔那一切都是故意爲之,是對秦王的冒犯。然而嬴稷絲毫不感到氣憤,因爲他不得不承認,昨天看到的那冊書信,委實讓他心癢難搔了一夜。
於是他粲然一笑,在衆目睽睽下還以大禮:“請先生隨寡人進宮一敘。”
張祿聞言(我們以後姑且稱他爲張祿吧)把頭擡起:“遵命。”
熾熱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下來,碎金葉般晃眼。在這晃得人眼花繚亂的陽光裡,嬴稷怔了一怔,因爲他毫無徵兆地捕捉到了一雙眼睛,一雙黑得像墨,深得像夜的眼睛。
他瞬間愛上了這雙眼睛。
這眼睛靜謐深邃如天湖的水,嬴稷從中看不出寵辱,也看不到喜悲,就像現在,明明是他有心毛遂自薦,看上去卻好像是別人抓耳撓腮上竄下跳要去求他,而他雲淡風輕,根本就把一切置之度外的樣子。
事實上,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羨慕吧。
嬴稷一直很討厭自己的眼睛。
不是不漂亮,是太真實太露痕跡。他的喜怒哀樂,總是鮮明地表現在裡面,淋漓盡致。這對一個胸懷大志的國君來說,不能不說是個缺陷。他也曾試著努力改正,卻還是難以掩蓋。
他喜歡這樣的眼睛,包括那人瞇起眼時露出的細紋,也彷彿銘纂了些許深刻的東西。因爲太過安穩和深刻,他有種伸出手去攪亂那一池靜水的衝動。
他真的伸出手去,但是是去扶住張祿的手臂:“先生請?!?
離宮幽深,不知通向何處。秦王嬴稷像一個謙遜的學生,畢恭畢敬地把他的老師引領進內宮密處。
摒退左右,嬴稷深躬,朝跪於厚毯之上的張祿再行大禮:“請先生賜教?!?
“哦。”張祿的眼睛移向別處,彷彿沒有聽清。
嬴稷又道:“寡人叫他們都推出去了,如今這裡沒有外人,先生想要怎樣教導寡人呢?”
張祿還是沒說話,看也不看秦王。
停了片刻,嬴稷再次拜向他的座上賓:“先生想要怎樣教導寡人呢?”
“哦?!睆埖撌栈啬抗?,略垂了眼睛,依然不發一言。
嬴稷有些惱怒,不是因爲受到冒犯,而是因爲那人眼睛裡一如既往的無動於衷。他惱火地想要破壞那份波瀾不驚,但是昨日案幾上字字珠璣的一封信又涌上心頭——從未想過,竟會有一個異國人可以如此深入地洞悉他的內心。於是他按壓下上涌的惱怒,忍氣吞聲地擠出笑來:“難道先生覺得寡人愚鈍,不配受教嗎?”
張祿擡頭望著嬴稷:“大王生氣了?!?
這下嬴稷不僅僅是惱怒,簡直是沮喪了,表情控制的還不夠好嗎,爲什麼又暴露了?
他的身姿高大挺拔,滑亮深黑的魚紋長袍自上而下曳地,浸潤著王者的威嚴。然而沮喪從眼中流露而出,竟有那麼一閃念的天真。
張祿微曬,終於站起身來:“大王恕罪,在下並不是有意冒犯,也不是不識好歹,要拿什麼架子,只是我在猶豫,這些話到底該不該說……”
嬴稷急道:“先生給寡人寫來書信,便是有心教導寡人;寡人仰慕先生,把先生請進內宮,讓先生暢所欲言,先生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張祿道:“昔日呂尚初遇文王時,只是在渭水之濱垂釣的漁夫,身份不可謂不低,關係不可謂不生疏,然而文王與其交談之後,載其同車而歸,立爲太師,而後呂尚言其深意,屢建功勳,幫助文王得到了天下,千古留名。究其原因,就是他們交談得足夠深入,互相足夠信任啊。反觀比干,雖是殷商老臣,盡心竭力給紂王出謀劃策,卻得到了剖心的結局。所以說,如果文王沒有天子的德行,不能夠交淺言深,知人善用,那麼文武大業也就無從談起了。”
他看看若有所思的秦王,繼續道:“在下客處他鄉,與大王關係疏遠,然而要講的,卻又都是國家大計,甚至關係到大王骨肉至親的事。要是講得不深不透,對秦國沒有任何幫助,要是講得深了透了,又怕像比干那樣招來殺身之禍,臣之所以在信中沒有言明,現在又三番五次不敢回答,就是這個原因。——我並不是怕死,死是不可避免的,五帝這樣的聖人要死,三王這樣的仁人要死,五伯這樣的賢人要死,烏獲這樣的力士要死,孟奔、夏育這樣的勇士也要死,在下草木之軀,又有什麼可留戀的呢?既然敢向大王進言,就是心甘情願獻上自己一份淺薄的見識,即使今天講出自己的觀點,明天就受刑流亡,只要能夠對大王的事業有所幫助,在下絕不後悔?!?
“伍子胥委身袋中混出昭關,晝伏夜出,坐走爬行,乞討於吳市,最終振興了吳國,幫助闔閭成爲霸主;箕子接輿渾身塗漆如生癩瘡,披頭散髮佯裝發狂,對商、楚卻毫無作用。假如在下的主張,能被我認爲賢明的君主採納,像伍子胥那樣建功立業,又有什麼可憂慮和遺憾的呢?然而像箕子接輿那樣沒有起到作用的舉動,實在是毫無意義的恥辱與犧牲。在下怕就怕這點,我死不足惜,只怕我死了以後,天下人看到進獻忠言的人身體倒下,從此封住了口,舉步不前,再沒有願到秦國來效力的了!”
泛泛而談之後,張祿環顧四周,加上一句有針對性的猛料爲結語:“在下曾經所說的秦國勢如累卵決不是危言聳聽,大王居於深宮,上懼太后的嚴厲,下受臣子的迷惑,如果不求改觀,很難洞察奸佞,極易受到迷惑,長此以往,小則把自身陷於孤立危險的境地,大則有王室覆滅之患啊!”
聽多了某些說客們的滔滔不絕誇誇其談,秦王此刻還是有點熱血沸騰了。
這個張祿,真的和別人不一樣。
嬴稷直直地跪下來:“秦國僻處西方,遠離中原,今先生能夠光臨鄙國,實在是上天對寡人的恩賜,讓先王的宗廟得以保存。請先生不要懷疑寡人了,上到太后,下到臣子,不論大小輕重,希望先生全都仔仔細細地對寡人講清,寡人絕對不會辜負先生的。”
作者有話要說:別糾結年齡時間,我知道不對,壓縮了。
把握主旨,拒絕歷史,虛實結合,堅持yy!
最近比較多事,東竄西顛,心思不在,所以暫時不敢保證日更了。
儘量爭取有規律地多寫,於是,質量就是那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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