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靜寬闊的高爾夫球場,遠遠望去如同一片綠海,草坪像毛毯一般細密且富有彈性,空氣像是過濾得僅剩氧氣一般溫潤且清新,天地連接,令人心曠神怡。
龔熙諾握著球桿,用視線衡量著球與洞之間的距離,穩(wěn)穩(wěn)地舉起球桿,瀟灑地揮出去,白色的小球勻速地不偏不倚地滾落到漆黑的小洞中,仿佛被磁鐵吸附進去一樣。
“好球!”身后的男人為他鼓掌喝彩。
龔熙諾轉(zhuǎn)過身,幾步來到他身邊,雙手撐住立在草坪的球桿:“過獎。”
“你今天約我出來,不光是為了打球消遣吧。”男人在空中揮舞幾下球桿,不想過多地耗費時間,希望快點直入主題。
“難怪人家說,從政的人都很敏|感,也很聰明。”龔熙諾摘掉手套,把球桿交給球童。
徐濤海笑笑,他的身份是政丨府機關的秘書長,每天圍著這座城市的父母官們轉(zhuǎn),權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職位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終日周旋在領導們中間,練就一身和稀泥的本事。
“老爺子身體還好吧。”龔熙諾向休息區(qū)走去,他嘴里的“老爺子”,是位居高職的領導,可謂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
“身體啊,好著呢,不過啊,心里難受。”徐濤海話里有話,坐到他身邊,玩|弄球桿。
“是么?他女兒不是才結婚嗎?我記得,我剛回來的時候,他女兒才上大學,當時,我還打算入贅為婿呢。”龔熙諾目視前方,空曠的草坪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點點滴滴的綠光。
“開玩笑吧。”徐濤海不相信他的話。
“我像是開玩笑嗎?我們這樣的人,在外人看來,左擁右抱,朝三暮四,不是挺正常的嗎?”龔熙諾喝了一口水,說得輕松。“不過,老爺子大概怕人說是官丨商勾結,沒同意。”
徐濤海放下球桿:“若是別人,我信。你嘛,龔總可是出了名的潔身自好,坐懷不亂,他們這種人,把名聲看得比生命還重要。”
“呵呵。”龔熙諾淡笑,轉(zhuǎn)入正題。“老爺子最近似乎很清閑啊,沒什么動靜。”
“快退的人了,還能掀起什么風浪來嗎?要說,老爺子到底不甘心吶,這個二把手,不尷不尬地干了十幾年了,他的心思,誰都明白,恨不得找個機會,在臨退下來的時候,來個一步登天,不管在位時間長短,級別總算是提了上來。再做介紹的時候,怎么著也能拿掉那個副字!”徐濤海在龔熙諾面前,毫無顧忌地揣測領導的心意。
龔熙諾的目光變得深邃,安靜地傾聽,沒發(fā)表任何想法。
“不過難啊,照現(xiàn)在的局勢看,恐怕一時半刻找不到機會。”徐濤海一口氣喝光杯里的水。“除非,你能給他制造一個。”
龔熙諾摘掉眼鏡,閉目,良久,睜眼望著他:“我可以為他提供機會,不過,需要他的配合和幫助。”
徐濤海不明白他的意思,直愣愣地看著他,好半天,納過悶來:“你的意思是……”
[龔先生,這次危樓事件,貴公司是不是早知內(nèi)情,所以放棄競標?]
[龔先生,嘉義已經(jīng)申請破產(chǎn),貴公司會不會考慮收購負債累累的嘉義?]
[龔先生,有內(nèi)部人士透露,嘉義破產(chǎn)完全是貴公司在幕后指使所致,對此,您卻遲遲不曾做出聲明,你能解釋一下原因嗎?]
[龔先生,難道正如外界傳言一般,您是為了報復三年前的盜圖事件嗎?當年,果真是嘉義盜取設計方案嗎?]
[龔先生,接下來,貴公司會接手適民房的工程嗎?]
龔熙諾被大批的記者包圍,閃光燈頻繁射|來,不同樣式的話筒擋在胸前,王玉忠和張鈞培護在他身邊,大廈的保安們見狀紛紛過來,攔住幾乎要沖上來的記者們。
龔熙諾越走越快,緘口不言,停在電梯通道,正面記者們,用手遮住西服,深鞠一躬,自始至終,沒無表情。
等張鈞培陪著龔熙諾進入電梯后,王玉忠現(xiàn)身,眉眼含笑,態(tài)度謙和:“不好意思,各位,關于這件事,龔先生暫時不會做出任何回應。所以,我希望各位不要進行報道,更不要扭曲事實。對此,我們會保留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再次感謝各位的關心,希望各位能夠給予配合。謝謝!”
本來期待王玉忠能夠有所爆料,哪知道,得到這般答復,個個帶著失望的表情,面面相覷,悻悻地離開大廈,相白照了,話白問了,人白來了,琢磨著回去怎么和總編交差呢。
龔熙諾透過明亮的玻璃平視著蔚藍的天空,解開西服的衣扣,習慣性地把雙手插在褲袋里,低下眼,正巧看到大批記者魚貫而出的景象。
剛才的那幾個沒有回答的問題在耳邊回響著,別說不能回答,即便可以回答,龔熙諾都想不到確切的說辭,這件事,確實違背他以往做人的原則,做事的風格。
兩年后,若是他還在位的話,他必然不會對嘉義心狠手辣到斬草除根。
可惜,兩年后,他注定要離開,那么,他不能給后來者留下后患,埋下不知何時會燃起的導火線。
在嘉義承接適民房工程之前,龔熙諾便暗中做過調(diào)查,了解到背后不為人知的內(nèi)情。
馮祥林和政|界要員相互利用,無外乎都是為了利益。
在一位官員的引薦下,成功地腐蝕了最高級別的領導,金錢的力量是無窮的。
競標變成一場作秀,嘉義如愿以償?shù)啬玫郊鹊妹值美倪m民房工程,背后暗箱操作的人同樣拿到不菲的酬金。
不過,建房的選址出現(xiàn)問題。
那片土地經(jīng)過檢測根本不適宜蓋建居民樓,若是改址,又要引起一場大風波,說不定煮熟的鴨子還會飛掉。
馮祥林他們抱著僥幸的心理瞞住這則消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們怎么都不會想到,龔熙諾會知道這件事。
龔熙諾早有打算,所以,根本沒參加競標。
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工程進行大半,處心積慮安排好一切,才站出來,發(fā)布足以驚天動地的消息。
果然,如他所料,借助媒體的強大攻勢,頓時在社會中掀起巨大風浪,一時之間,眾說紛紜,混亂不堪。
“老爺子”適時地站出來,出具有權威效應的檢測報告書,當即下令停止施工,要求有關部門徹查此事。
短短幾天內(nèi),事情完全按照龔熙諾的預定發(fā)展。
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的嘉義根本無法承受停工造成的損失,一夜之間,迅速垮臺,面對大筆的銀行貸款,無力償還,不得已對外宣布破產(chǎn)。
馮祥林見大勢已去,撇下妻兒老小,獨自潛逃至國外避難。
凡是涉及此事的領導,停職的停職,雙丨規(guī)的雙丨規(guī),等候上級部門的調(diào)查。
“老爺子”幾乎天天出現(xiàn)在新聞里,義正言辭地批判著腐化現(xiàn)象,高舉著清廉的標語,嚴肅地向民眾們承諾,一定不會讓已經(jīng)購房的群眾受到半點損失。
公眾形象一下子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龔熙諾一石二鳥,既毫不費力地打垮競爭對手,又順利地承接下能夠提升名氣的暖人心工程。
龔熙諾自認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這次,為達目的不情愿地耍了點小心眼。轉(zhuǎn)念一想,對付馮祥林這樣的小人,有時候必須用點非常手段,總不能老是被他不擇手段地暗算。
做得再好又能如何?辛苦打下的江山還不是要拱手讓人?龔熙諾自嘲地笑笑。
前天,王玉忠告訴他,曹哲已經(jīng)前往新加坡就職。
龔熙諾清楚地意識到霍伯清和胡楠的用意,他們在為曹哲能夠順利接手他的職位而鋪墊道路。
新加坡是個剛開發(fā)的市場,短時間內(nèi)要做出成績并不難。
曹哲不久前攜余季陽回到老家,兩人在他的家鄉(xiāng)登記結婚,沒舉辦婚禮,余季陽受不了繁冗的禮節(jié),更加不能忍受像個洋娃娃似的被人折騰。
余季陽的性格和影響力都會給曹哲帶來積極正面的影響,不管從哪個方面去思量,曹哲這一路,都會走的極順。
龔熙諾的情緒還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說放棄誰都瀟灑,可事實擺在面前時,多少還有點難以接受,需要時間去調(diào)整心態(tài),畢竟,他要割舍一切,這一切得來不易。
龔熙諾收斂不佳情緒,既然已做出最終的選擇,那么他必須接受現(xiàn)實,學會釋然。
他清楚地明白,有些東西可以放棄,因為還有得到的機會;有些一定要牢牢握住,倘若失去,永遠不會再次得到。
原璟坤不是不問世事的人,何況是震驚業(yè)內(nèi)的大事件。
在工作方面,他和龔熙諾一般是互不干涉,互不過問,除卻必要的接觸,回到家,基本不提公事。
這次,原璟坤實在忍不住想要問個究竟,吃過晚飯,收拾妥當,他坐在半躺著的龔熙諾面前,質(zhì)問他:“嘉義的事,是不是你們搞的鬼?”
“嗯?”龔熙諾放下?lián)踝∫暰€的報紙,對他突然的問話感到詫異,好好的,怎么想起來關心這件事。“寶寶,你用詞不當。是他們馬失前蹄,自作孽不可活。”
“那適民房的建設呢?這樣毫無期限的耽擱下去?!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著住新房呢?金錢的損失可以加倍賠償,那耽誤的時間呢?”原璟坤完全是站在民生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壓根沒往商業(yè)競爭方面去想。“你們早知道那塊地皮有問題,為什么不出面阻止呢?你們這么做,根本就是助紂為虐!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大眾的利益,太過分了!”
龔熙諾面對滿臉怒氣的原璟坤,覺得他思考問題過于單純,難怪在設計院工作多年,年近三十還是個普通職員,像他這樣脾氣的人,既當不了官又經(jīng)不了商。
龔熙諾無法跟他解釋,太多的事,太復雜的關系,原璟坤的思維模式恐怕難以理解。
說的詳細嚴重吧,怕他疑神疑鬼胡思亂想;說的輕描淡寫吧,效果肯定跟沒說一樣,龔熙諾索性不說。
龔熙諾疊好報紙,放在床頭,擺好枕頭,慢慢地躺下,結束話題:“我困了。”
“要不人家說呢,無商不奸,還真……”原璟坤跨過他的身體,話說一半沒了聲音,雙手撐著床墊,橫在他身上,喉結使勁地上下擺動。
“怎么了?”龔熙諾感到他停下動作,睜開眼睛,扶住他的身體,見他面色不好,拼命地吞咽著,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
原璟坤抬起一只手拍了拍胸口,極力壓住上涌的惡心感,用力地拿掉他的手,掀開被子躺進去:“還不是被你氣的!”
龔熙諾無話可說,翻過身,關掉臺燈,向上拉了拉被子。
畢竟是工作方面的事情,雖說各自身處的立場不同,看法不一,沒到影響兩人感情和生活的地步。
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原璟坤發(fā)泄完,也沒再提起這件事。
不過,最近幾天,原璟坤明顯感到龔熙諾的心情不好。
本來龔熙諾是那種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心里有事從來不掛在臉上,他都自我消化完后,別人還不見得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最近兩天,不知怎的,龔熙諾不論在公司還是回到家,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拉長著臉。不管是原璟坤還是龔璽和他說話,都是愛答不理的。最后,索性來個你說你的,他沉默他的。
“我和你說了多少遍了,別動這里的東西,你看看,我都找不到了!”龔熙諾弓著背彎下腰,在床頭柜里翻找一本書,破天荒地朝原璟坤嚷嚷起來。
“我也和你說了多少遍了,我最煩你睡覺前還看書看報的!抽屜這么亂,你收拾過嗎?每次都隨手一扔!”原璟坤不甘示弱地回擊他,語氣同樣不好。
本來是生活中不足為題的瑣事,根本不值得兩個為此吵架。
龔熙諾這種人,要么輕易不發(fā)火,要么一旦犯脾氣,軸勁十足:“你什么意思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習慣。我還不喜歡你隨便動我的東西呢!”
“好,好,好!”龔熙諾的話如同東風一般燃起原璟坤心里的小火苗,眼瞧著小火星就要釀成大火災。“我錯了!以后你就是把報紙雜志書什么的塞到抽屜打不開,我也不管了!”
龔熙諾找到書,使勁關上抽屜,看都沒看他,走出臥室,刻薄地留下一句:“那我謝謝你了!”
龔熙諾和原璟坤鬧完別扭,又和龔璽較勁。
父女倆站在露臺上,龔熙諾指著涂滿各種顏色的墻壁,居高臨下地教訓龔璽:“龔璽,和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在墻上畫畫兒,你到底記住沒有?這是怎么回事?”
龔璽握著畫筆,仰著頭,委屈地看著龔熙諾,咬咬嘴唇,不知怎么回答他。
之前,龔熙諾是說過不許在墻上涂鴉,后來,在原璟坤的努力下,他做出讓步,允許她在露臺的墻壁上面寫寫畫畫。龔熙諾現(xiàn)在的舉動,顯然是自相矛盾。
原璟坤聽到外面的響動,走過來,把龔璽攔到懷里,瞪著他:“你沖孩子喊什么啊?你要是對我不滿意,有本事沖我來,別拿孩子撒火!”
龔璽露出害怕的神色,緊緊地抱住原璟坤的脖子,奶聲奶氣地保證:“爸爸,我再也不在墻上畫畫兒了,你別生氣了。”
龔熙諾不好再說其他的,黑著臉離開露臺。
“爸爸,爸爸生氣了,我做錯事情了。”龔璽打心眼里還是比較畏懼龔熙諾的,失落地說道。
“媛媛別怕,你沒錯,是爸爸不好!誰知道誰惹著他了!”原璟坤心里有氣,安慰女兒。
“你要是覺得煩了,累了,你就說話。咱們不是不能分開。”
黑暗中,原璟坤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入龔熙諾的耳中,語氣平淡。
尚未睡著的龔熙諾大力地翻個身,背朝原璟坤,一言不發(fā)。
轉(zhuǎn)天一早,原璟坤負責送龔璽去幼兒園,吃早飯的時候,原璟坤表示不需要龔熙諾送他們,搭乘地鐵更方便。
龔熙諾先他們一步出門,等原璟坤和龔璽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到龔熙諾的車停在路邊,龔熙諾和一位老人站在車邊,車身擋住他們大半的身影,看不真切他們的舉動。
原璟坤抱著龔璽停下腳步,龔熙諾和老人談著談著,動起手來,彼此拉扯一番后,龔熙諾猛然甩開老人,迅速地打開車門。
老人扒住車門,湊到龔熙諾的身邊,拽著他的胳膊,似乎是在懇求什么。
龔熙諾不為所動,推開老人,鉆進車內(nèi),發(fā)動的汽車從老人的身邊嗖地飛過,險些帶倒瘦弱的身軀。
這一幕引起原璟坤的好奇,老人究竟是誰?為何要來找龔熙諾?
老人腳步蹣跚,跟在車后,終究追不上汽車的速度,有些頹廢地立在原地,搖搖欲墜的身影映在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