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四十度的高溫,郭茂裡在孫金那個二手破屋裡等了一整個下午,想開空調,遙控板都快按爛了才發覺沒電。打電話一問,電費沒有及時充,用智能電錶遠程充,也要用電卡去刷一次,因爲他現在處於欠費狀態,需要重新刷開。
拿著孫金賬戶最近的收支明細,郭茂裡氣得七竅差點生煙,雖然其他人還在查,但他還是第一時間離開公司,直接來到孫金的出租屋。家醜不可外揚,這次無論老婆會不會打爆他的頭,他都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輕重的外甥。
一直等到七點多,郭茂裡在沙發上環胸垂著腦袋打盹,他開車過來,車鑰匙就丟在鞋櫃上。
孫金開門本是一點聲音沒發出,看到玄關上的鑰匙,一下就反應過來。
孫金興高采烈地進屋,打開燈,看見郭茂裡在打盹,就沒叫他。把纔在樓道里刷過的電卡放到飯桌上,孫金去廚房點火熱回來路上買的冒烤鴨。
今天週日,但是上課是不分周不周末的。
他輕輕哼著小曲兒,鍋子裡的湯漸漸沸騰,一個個油光紅亮的泡泡炸開,裡面的誘人香氣散發在空氣裡。
剛纔開了空調,門窗緊閉,冒烤鴨的味兒瀰漫了整個屋子。
郭茂裡鼻子一吸,醒了過來,眼神有一瞬迷茫。
“行啦姨父,沒吃飯吧?您過來怎麼不說一聲。”孫金用溼布裹著鍋子的兩個耳朵,把滿滿一盆冒烤鴨帶各種素菜端上桌。
“喝酒嗎?”孫金過來問。
郭茂裡嘴角一沉,心頭冷笑:吃完再算賬也好。
“你陪我喝點。”
孫金爲難道:“我就不喝了吧?我酒量不行。”見郭茂裡臉色有點冷。
孫金脖子一梗:“好吧,我少喝點,我喝酒真不行,不然喝啤的?家裡沒有,我下去買。”
郭茂裡隨手摸出兩張皺巴巴的一百,拍到桌上。
孫金沒拿,笑呵呵地往外走:“買點兒啤酒的錢我還是有,您稍微坐會兒啊,想吃就先吃點。馬上上來。”
是嚴刑逼供,還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是直接讓孫金打包滾蛋,郭茂裡沒想好。他目光在冒烤鴨油滋滋的湯麪上停了會兒,籲出一口氣。
接著視線在屋裡環視一圈。
這個小窩孫金住了有大半年,上次他來過以後,顯然孫金收拾過了,屋裡很整潔,還擺放了他和郭茂裡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是剛來京城的時候拍的。
上次來了之後,第二天孫金一早就到公司,培訓去了,郭茂裡還私下問過老師。老師對他的評價還是不錯的,他主要的問題是,不像其他藝術生從小就各種歌唱舞蹈的學,笨是笨了點兒,但笨鳥先飛,學得也很認真。
至少郭茂裡覺得,他那股自暴自棄的勁兒應該過了。就是沒想到,聞陽鵬那邊又給孫金打了錢,而且郭茂裡每天工作很忙,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盯著他這個外甥,就讓孫金鑽了空子,把聞容羲的行程漏了出去。
郭茂裡看著油麪很厚,面上無煙的冒烤鴨,這玩意兒燒開以後,溫度很高,在冷氣充足的室內,本應熱氣騰騰。
但是蓋了一層油,煙氣出不來。
他大概也是豬油蒙了心,本來孫金以前就是個混子,以後也是,爛泥扶不上牆。
剛出去五分鐘,孫金就滿頭大汗地回來,熱得又去洗了把臉,絲毫沒注意到郭茂裡臉色裡的伏筆。
孫金先給郭茂裡開了一罐啤酒,他解釋說沒有起子,就買的罐裝。
“一週沒怎麼開葷,明天上午不用去。今天姨沒在家裡啊?姨父找我什麼事兒啊?”經過這一整週高強度的培訓,孫金看上去氣色和精神都好。
郭茂裡沒回答,手指緊捏著啤酒罐子,捏得鐵皮罐子有點凹進去,提起一罐酒對著孫金揚了揚:“幹了。”
孫金表情爲難,開了一罐酒,豪氣萬狀地跟郭茂裡的酒碰了一下。
“幹。”
然後咕嚕咕嚕伸長脖子把一罐酒喝得乾乾淨淨,除了肚子漲點,總體而言挺涼快,渾身清爽。
“嘿嘿,我喝酒不行,這麼喝可不行,我一會兒就會醉了。”孫金擺擺手,筷子揮斥方遒,示意郭茂裡夾菜吃。
好在郭茂裡只讓他這麼一口氣喝了一罐,後面沒有再和他幹一罐。
兩人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郭茂裡才道明來意:“這幾天你收了一筆兩萬的賬?”
孫金愣了愣,眼珠微微往上,想起來了,一巴掌輕拍了下腦門。
“聞爺他那個堂弟那邊打過來的,就上次您和我說那事兒,我想過了,想得透透的,不能再這麼幹。我打算好好上培訓課,然後,就要姨父幫幫我,安排龍套給我跑跑,公司如果有表演課,不知道我能不能去上。”孫金神色認真地盯著郭茂裡說。
郭茂裡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你想去上?”
孫金忙點頭。
“你上個屁!”郭茂裡手裡那罐啤酒往桌面上一跺,酒罐側翻,冒著泡的啤酒流了一桌。
孫金愣了,腦子一片空白。
郭茂裡還在吼:“你又把聞容羲的行程賣給他堂弟,還指著我給你開後門帶你在寰銀上課,還給你安排角色,你能不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品行。你可真會演戲啊,還上什麼表演課?這次玩兒大了,高興了?我都沒好意思讓公司人知道,你自己收拾收拾回老家吧,真的,孫金,我對你很失望,失望透頂。”
“那個錢我打算還給他的……您先別發火,聞陽鵬打的錢我一分都沒動,這幾天在家吃的都是白水煮青菜……”
郭茂裡看著一桌子的冒烤鴨說不下去了。
孫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誤會了,耐著性子還想解釋兩句。
郭茂裡壓根不給他機會,眼神很冷,道:“你要是不走,我都沒臉再在寰銀待下去了,我給過你機會。”
孫金一下子眼圈紅了。
他嘴巴里那塊還沒嚥下去的鴨肉突然失去肉味,吃不下去了。他勉強把嘴裡的食物硬吞下去,看著郭茂裡,喉頭動了動。
“您不信我?”
“你有什麼能讓我相信的?”郭茂裡捂住額頭,手順著頭髮往後一抹,長出了一口氣,面頰微微抖動,“真的,今天我想給你上一課,不是所有事情都會有人給你機會,而且我是不是警告過你不要再竊取公司機密,藝人的行程也屬於公司機密,你簽了合同不會不知道。孫金,這個事兒連章總都驚動了,你自己處理。”
孫金沉默地看著桌面,半晌,擡起臉直直望著郭茂裡,他的眼睛通紅,鼻子也微微泛紅。眼珠黑沁沁閃著光,他嘴角抽了抽,張嘴沒能發出聲音。
孫金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說話聲音低沉沙啞:“反正您就是認定是我做的是吧?”
“你收沒收聞陽鵬的錢?”
砰的一聲巨響。
郭茂裡都被嚇了一跳,還好他後退得快。
一盆才吃了一小半的冒烤鴨連盆帶湯砸在地上,孫金二話不說走進臥室,拽出一個牛仔布大書包,塞了兩套換洗衣服,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郭茂裡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衝到臥室門口朝孫金吼:“你這是什麼態度?”
“等會兒!”孫金也在吼,一吼就破音了,他低著頭收拾東西,動作想當麻利,一件一件掃過桌子上放的護膚油和照片,有一臺11寸多點兒的小本,一起收進書包。他站在屋子中間,沒看郭茂裡,擡頭的時候,郭茂裡看見他脖子上有一道溼痕閃光。
郭茂裡使勁搓了一把臉,憋出一句:“沒叫你現在走。”聲音低下去,“你打算去哪兒?回老家?”
孫金沒說話,把牀頭一本素履之往塞進包裡。
“問你話!”孫金要從郭茂裡旁邊走過去時,郭茂裡大力抓住他的書包,嚴肅地加重音調說。
“嗯,回去。”收拾東西的過程讓孫金平靜了不少。他眼睛也不熱了,掀起眼皮看了看郭茂裡。
郭茂裡心裡一揪。
小孩兒卷長的睫毛上掛著些許淚霧,本來孫金長得有點弱氣,一激動就眼睛紅鼻子紅的。這麼一副被他欺負了的模樣,郭茂裡心裡稍微有了那麼點過意不去。
郭茂裡放軟語氣:“寰銀時代不能呆了,我另外給你安排份工作,餓不死你。”
孫金沉默著,慢,卻執拗地把書包拽過去,趿著鞋走到客廳,把書包扔在沙發上,去生活陽臺拿掃把清理地磚上潑灑的油湯,先把湯湯水水掃盡,又用泡了洗潔精水的拖把拖了兩遍,清水兩遍,總算打掃乾淨了。
“你想做什麼?文案?策劃?廣告?都只能從最基礎的做起,我給你找個朋友的公司,你去學學看。”說著郭茂裡就去摸手機。
“我想回家。”
屋子裡一下靜了。
郭茂裡盯著孫金看,孫金已經平靜下來,擡起發紅的眼睛看他。
“京城很繁華,我出來混了兩年半,兩年半都沒回過家,過年也沒回去看過我媽,她一個人在家,也挺辛苦的。說不定想我,好吃好喝伺候著不放我出來了。我打算回去看她,然後,可能在老家找一份工作吧。小城鎮好混一些。”孫金說著話,沒看郭茂裡。
順著孫金的視線,郭茂裡看見鏡子裡那個年輕人的臉,充滿了茫然。
“謝謝這麼長時間您對我的照顧,也謝謝我姨,回頭您幫我給姨帶聲謝吧。”孫金拎起他的大書包,往背上一甩,側揹著,在客廳裡轉來轉去看了幾圈,然後把出租屋的鑰匙拿出來放在桌上。
“那個洗衣機壞了,電視機也好像有點問題,房子的押金可能拿不回來。我回頭轉給你。”孫金朝郭茂裡笑了一下,走出門去。
年輕人被汗水浸溼後背,蝴蝶骨凸顯地浮現在半透明的T恤上。
關門聲響。
郭茂裡癱坐在沙發上,拍了拍額頭,整個人有點沒反應過來。
冷氣絲絲的吹,他進浴室洗了把臉,打開浴室上的鏡子,背後有幹抹布,郭茂裡想簡單把屋子打掃一下。
鏡子背面貼著粉紅色的便利貼:加油!努力!你行!向著偉大的姨父看齊!向錢看齊,衝啊!畫了個鬼臉。
“……………………………………”郭茂裡神色複雜地把便利貼撕下來,揉皺,本來想扔了,最後放進上衣口袋裡。
簡單打掃乾淨出租屋,郭茂裡也離開了這間給孫金住了大半年的京城老公寓,一邊給房東打電話。佔線。估計這個點兒人在吃飯,郭茂裡收起手機,打算明天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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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完表演課已經晚上九點,張斌送秦寶回去,秦寶先下樓,他去取車。這個點風娛傳媒有一小半人還沒下班,那幾層樓也都燈火通明。
走出冷氣充足的大廳,熱浪撲面而來。
秦寶放空地掃了一眼大街,這個點京城還有很多人在外面晃,加班的還沒下班,下班晚的行色匆匆去補吃晚飯。
秦寶臉上戴著黑色口罩,不過京城空氣不好,戴口罩的人很多,並不顯眼。
有車子在按喇叭,秦寶循聲望去。
一輛有點眼熟的車在東側數十米外的臨停線內,車牌號秦寶很熟悉,他小跑過去。
車窗降下,露出聞容羲那雙標誌性深邃的眼睛,帶著笑,朝他招了招手。
秦寶往回看了看,張斌還沒出來,他又看了看聞容羲,拉開車門坐進去,低頭給張斌發了條消息,又給婁菲發了條消息,之後把手機放好在包裡。
秦寶注意到,聞容羲換了司機,還是那輛車,但兩天前開車的是個頭髮花白的司機,這個顯然年輕很多。
“這兩天我有假,現在第一天已經快過去了,因爲今天發生了點事情,我過來看看你。”聞容羲眉毛一挑,側著頭,嘴角噙著滿含說不出的意味的弧度,“沒受到流言蜚語影響吧?”
“啊,沒有。”這麼一說,秦寶又想起自己白天犯過的傻,忍不住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下午採訪的時候,我自作主張被人套了。”秦寶低著頭,寸頭兩邊,耳朵微微泛紅。
“吃一塹長一智,你記得謝謝孟導就行,我跟他串好了供。”
“啊?”看電視的時候還以爲是真的,孟導雖然沒有讓他去請教聞容羲,但秦寶想著既然敢在大庭廣衆之下那麼說應該孟導跟聞容羲打過招呼什麼的吧……
沒想到全是謊話。
聞容羲撒起謊來大氣也不喘一下,簡直信手拈來,還和孟導串好了,可以說是……
相當帥氣了。
中途秦寶看了好幾次表。
聞容羲問:“有門禁?家裡規定幾點回家?”
“啊,沒有。”當然越早越好,畢竟他有兩個等他回去望眼欲穿的哥哥。秦寶想了一下,摸出手機,撥了家裡電話。
秦飛國的聲音從那邊傳來:“怎麼還沒回來啊?等你吃宵夜呢。”
“我一個同學來京城玩,約我去吃宵夜,大哥,我吃了宵夜陪他聊一會再回來。”
“同學?”秦飛國懷疑的聲調要揚上天去了。
“額……”秦寶道:“就是馮老師的徒弟啊,你忘了,有個姓林的。不跟你說了上菜了,你們不用等我,我回來就直接睡啦。”講完秦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掛了電話,朝聞容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大哥……管得特別嚴,在家裡幾點起牀,穿什麼出門,吃什麼水果都要管。我覺得他缺個女人。”
聞容羲笑了笑。
“你家裡人很寵你。”
秦寶突然想起,聞容羲相當於是個孤兒,而且有一段滿含血淚的家族史,好像說錯話了。他小心瞥一眼聞容羲,沒見聞容羲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只是在看窗外匆匆閃過的燈光和車影。
“那,先帶你去吃宵夜,我有一部電影還沒有下映,去看嗎?最後幾天了。”
“去!”秦寶興奮道,“吃什麼宵夜?”上了三個小時課,他肚子真有點餓。
“勁爆的就算了,吃點養生粥,清淡點。我常去那家,老闆娘以前也是個演員,後來息影了,這次保證不會被拍。”聞容羲的目光一停留在秦寶身上,他心裡就莫名緊張。
這大概是每個真愛粉的下意識反應。但是聞容羲第一次上七十二小時的時候,他還可以裝得很淡定,可能最近都沒拍戲,演技有點下滑。
秦寶糾結地想。
“你上次說平時看我的戲,都看哪些?我那部禁片你看過嗎?”聞容羲一臉狡猾。
看過就等於看到過聞容羲的果體,沒看過就等於不是真愛粉。這特麼是個坑吧?秦寶想了想,說:“看過一點點片段。”
“我演得好嗎?”
“很好!”秦寶由衷讚美道,其實他看完了,聞容羲那個角色後來感染艾滋去世的時候,他差點沒把空間哭崩潰。反正在裡面嚎啕外面也聽不見。
“嗯,我也覺得,所以回去,你還是把它看完,可以學到不少東西。”
秦寶嘿嘿兩聲。
腦子裡卻不由自主閃回影片中一個清晨,金色的陽光散發著溫暖的朝氣,投射在聞容羲的臉上,他那時候的樣子很青澀,睜開眼,彷彿是一頭懵懂的鹿,帶著溫柔而迷戀地神色,凝望身邊的愛人,伸手捉了一下愛人的睫毛。裝睡的愛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就開始折騰。
“………………………………”突然,秦寶扭過臉去,腦袋磕在車窗上,一臉暈車了的表情。實際上把通紅髮燙的臉頰隱藏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