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間，孟導和聞容羲有過三次合作，后面兩次都不提，單說第一次合作。當時聞容羲還是個小鮮肉，海選試鏡，十個有五個是京城院校里來的，孟導剛拿下人生中第一個相對有含金量的最佳導演，意氣風發，頭一次拉到靠譜的投資。

那年頭海選還是一個很新的模式，孟導信奉英雄不論出身，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導演世家出生的。

下午四點多，試鏡場地是一個舊工房改建的文藝廣場，外面有架長長的鋼梯，走上去噔噔噔地響。

孟導的助手出去手里拿個喇叭形擴音器，問：“還沒進面試的，還有人嗎？海選男主角，還有誰要面的，沒人收攤兒了啊?！?

助手是臨時雇的，孟導在里頭聽得一臉慘不忍睹，對著身邊兩個同行一個投資人露出尷尬的笑容：“我出去看看?！?

孟導走到樓梯上，拍拍助手的肩，助手以為他要擴音器，連忙塞給孟導。

站在樓上護欄后面一看，孟導看見有個人坐在樓梯背后，天太熱，樓梯的鋼板起碼曬得有四十度，肉一貼上去就熟了。

孟導不熟練地拿起擴音器，扯著嗓門喊：“樓下的，你來面試嗎？”

那人沒聽見，腦袋都沒動一下，跟個死的一樣。

孟導走下樓，站到年輕人身后。

一頭油膩的年輕人塞著倆耳機，嘴巴動來動去，在念一段有名的話劇臺詞。

孟導走到他的面前。

年輕人這才發現有人，扯下一只耳機，抬頭看見戴鴨舌帽穿件褐黃色馬甲的男人。

“你是來面試的？”孟導問。

“啊……嗯?！蹦贻p人趕緊站起來，緊張地捏住襯衣下擺，把衣服順了順，貼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頸側因為天熱，青筋鼓突，臉頰也瘦，瘦得一層古銅色的皮膚粘在骨頭上。然而，他的眼睛卻相當好看，在鋼筋結構的藝術廣場樓梯背后站著，眼神既茫然又天生深邃。

“走吧小伙子，算你運氣好，碰上了我?！泵蠈П持衷谇懊媛朴啤⒙杂悬c吃力地往長長的樓梯上走。

片場，聞容羲正在給秦寶說戲，戚晴拿著水過來了。

“漱漱口，疼不疼？把血包吐干凈。”聞容羲一個手貼著秦寶的臉，拿礦泉水瓶子冰上去，又摸了摸，擰開瓶蓋給他。

秦寶了下漱口，李天辰端來個塑料金魚花的盆。

秦寶喝喝吐吐了幾次，專心致志地聽聞容羲說戲，這一場聞容羲要扇他耳光，然后他要，嘴角流血出來。

上一條孟導已經說沒問題。

聞容羲說還可以再來一條，保證更好。

于是休整了五分鐘，秦寶一邊整理，化妝師又給他補了點深色粉底，重新開始。

“好，很好！”孟導喊道。

聞容羲站起身走來。

孟導一看他想說話，叫苦道：“不用再來了，就這遍，我是導演你是導演！我說了算?！?

聞容羲露出個微笑：“當然您是導演，我就是過來蹭口茶喝。”

孟秋雨把孟導的茶壺拎過來，給聞容羲用沸水涮了個杯出來，笑盈盈給他滿上一杯。

“山上帶的，鐵觀音，很香，先聞后嘗。”

“謝謝?！甭勅蒴硕Y貌點頭，坐到孟導身邊看監視器，看了半天，說：“他還能更好。”

“不用了，就這樣！一百二就算了，一百分足矣。你就別添亂了，你就這一天時間，待會兒顧連海要打電話罵人了。”

“他不敢?！?

“放屁。”孟導臉一黑，“借人的時候就打電話足足罵了我十分鐘，您是爺，甭添亂了啊。去準備一下?！?

早上開拍時秦寶還有點緊張，拍完第一條就完全放松了，已經在姜凡江這個角色上耗了一個多月，聽見打板聲，他就不是秦寶，而是姜凡江。

加上聞容羲有意的引導，跟聞容羲拍戲比秦寶想的輕松得多，聞容羲在全力發揮以外，還有余暇能照顧到主角的地位。秦寶感到聞容羲有意收著在演，中間幾次休息，聞容羲也跟他解釋了，他這個情敵的角色，是個小配，剪輯下來全片出場不到十分鐘，就是個綠葉的地位。

饒是聞容羲收著演，也一點兒不掉價。

大熒幕是聞容羲的主場，他每次要求再來，都是為了激發出秦寶更好的表現。

換個不認識聞容羲的人興許會以為他在刁難新人，秦寶卻心存感激，聞容羲說的每一點他都用心記了下來，打算細細揣摩，力求之后能演得更好。

下午四點多，聞容羲客串的這個情敵就殺青了，邊卸妝邊給劇組工作人員簽名。

晚上孟導做東，感謝聞容羲過來救場，帶上秦寶這個主演作陪。吃的中餐，都是S省的名菜，比起在京城吃的，這地方口味麻辣鮮香，廚師用料足，吃得三人都是一頭大汗。

戚晴開劇組的車送聞容羲去機場。

李天辰說：“我跟吧，待會把人送回來，張斌就不用去了?！?

秦寶本來打算自己開。

李天辰眼睛一瞪：“喝了酒開什么車？我沒喝酒，我來開。”

聞容羲看了一眼李天辰。

“走吧?！甭勅蒴藴芈暤溃疽馇貙毾冗M去，自己有意無意把李天辰擠開，坐到了秦寶身邊。這輛車后排只能坐兩個人，李天辰只有到前面坐副駕駛。

車里，秦寶喝了口水，朝聞容羲問：“月中能殺青吧？”

“能?！甭勅蒴诵α诵Γ瑐戎劭此?。

秦寶一只耳朵通紅，看到擋風玻璃前方已經亮起路燈，傍晚天空一片絢爛紫紅，路燈昏黃，漫天云霞猶如一幅色彩瑰麗的油畫，生動濃烈。

“到時候請你吃飯。”秦寶說。

“這不一早說好的？”聞容羲說，“就沒別的了？”

“請你吃兩頓……”

聞容羲低聲笑了起來。

“三頓?！?

“我這不說好，你打算加價到多少??？”

秦寶一愣，呆呆看了一眼聞容羲英俊的側臉，他面部堅硬的輪廓被夕陽余暉浸染得柔軟，別有一股溫情。

“那容哥自己說，想要什么？”

秦寶看見聞容羲喉頭微微動了動，轉過臉來注視他，眼如星辰，心跳陡然漏了半拍。

聞容羲嘴唇抿了抿，想了想，說：“出去玩兒一趟吧，放松放松，年輕的時候不要太拼命，等你老個幾歲，就知道，太拼命沒好處。錢夠用就行了，名利這東西，永遠沒有封頂的時候，該玩兒的時候還是得玩兒，玩兒好了才能有力氣賺錢?！?

車輛經過一座大橋，橋下是條波濤洶涌的大江，瑰麗無比的霞光消失在河面上，兩岸高低不一的樓房里亮起萬千燈火。

聞容羲走進候機大廳，隨便擺了擺手，唯獨有個背影。戚晴拖著行李箱，小步快跑地追上去。

回城李天辰開車，放著舒緩的情歌，秦寶還是李明時念書那陣聽過，歌手后來結婚生子退圈去了，這首歌也成了絕唱。

李天辰從后視鏡瞥了一眼秦寶：“聞容羲跟你很熟？”

秦寶：“我們合作過?！?

李天辰沉默了一會兒，車子又上了橋，燈火輝映在江中，幢幢房影顫抖不已。

“回頭你倆要去玩兒？想不到啊，他這么大的明星，對你還不錯。”李天辰再次開口。

“看有沒有時間，最近都忙，等電視劇那個組開拍，得兩頭跑，看能不能先把電影拍完，孟導最近都在趕戲?！泵蠈η貙毜恼疹?，他都銘記在心，進圈子以來他碰見的樂意提點后輩的前輩們還是很多。

李天辰長出一口氣，方向盤打了一下，“那他人還不錯，挺照顧你的?！?

秦寶怔了怔，微笑起來：“嗯，容哥很照顧我。”

李天辰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說：“你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你去我上學那兒找我，結果被我丟在教學樓里，我自己回去了，后來又去找你，你還把膝蓋摔破了……”

“記得，還好你回來找我，不然我那會兒不太敢和陌生人說話，可能要在教學樓里睡一晚上?！鼻貙毰ゎ^看窗戶，這段本不屬于他的記憶中，他也能感受到當時的秦寶的害怕和孤獨，同時也知道秦寶沒有記恨過李天辰，他被李明替代之前，從來就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少年人，心智比同齡人更稚嫩，他的世界里沒有恨，只有對這個世界一點一滴細微善意的感激。當然，絕大多數時候，秦寶的眼里只有聞容羲。

能在秦寶記憶里搜索到的，他對聞容羲的崇拜根本沒有什么原因。

可能這就是長得好看的好處。

秦寶第一次看見聞容羲的照片，就開始瘋狂地迷戀他。聞容羲本來也有這樣的魅力，他在熒幕上的一舉一動，都散發著強大的荷爾蒙，尤其他的感情戲，有一種直扎人心的深情。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既強大又神秘，這可能就是個人魅力。

而李天辰，這個幼年時秦寶特別喜歡的白胖小子，隨著秦家搬離，慢慢也就淡了。

不過李天辰這個語氣，對那件事顯然相當在意。

“當時是有點害怕，不過也沒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你別放在心上。”

李天辰嘴唇抿了抿。

“你覺得，不算事嗎？”

沒等秦寶回答，李天辰笑了下，秦寶從鏡子里看到李天辰微帶著苦澀的表情。

“小時候的事，我病愈之后，很多都記不清了，就記得當時特別黏人。而且我那會兒……算是有病，也很給人添麻煩。”

“你不是麻煩?！崩钐斐秸J真道。

秦寶一愣。

“秦寶，我有話想跟你說?！?

“你說。”

李天辰抬起眼眸看了一眼道路旁的便利店，心思一動，找了個地方停車，讓秦寶在車里等。

秦寶看著李天辰跑進便利店。

沒過多一會，李天辰手里捧著杯鴛鴦奶茶出來了，天氣很熱，奶茶做冰的，杯子外壁蒙著一層水珠。

“給?！崩钐斐綇那貙毥迪碌能嚧鞍涯滩柽f給他。

秦寶說了聲謝謝，神色有點猶豫，喝了口。

李天辰一直站在路邊看著他。

刺耳的一聲喇叭。

后面一臺車要過去，道路狹窄，李天辰站的地方正好把來車擋住，他換了一邊。

秦寶又降下另一邊車窗，探出個頭：“上車啊。”

“你不喝了嗎？”李天辰問。

秦寶看了眼手里的奶茶：“不是很渴，我現在很少喝鴛鴦，熱量太高啦。你快上來，別一直停在這兒啊！”

李天辰臉色一時很復雜，上車，發動車子，開走了。

“你有什么要跟我說的？”快到酒店秦寶才想起來問。

李天辰看了他一眼，看了一眼還剩一大半的奶茶，奶茶里還加了布丁，冰塊快化光了。

“忘了?！崩钐斐揭恍Α?

當時小小的秦寶只要路過有鴛鴦奶茶的店都會停下來，使勁拽李天辰的衣服，有一次李天辰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下子就單膝跪地。起來正要罵人，看見秦寶正盯著奶茶圖片，當時他看的就是這樣一款奶茶。

后來李天辰有點零用錢老愛給他買這個，秦寶也愛喝，而且就跟逗小狗似的，小秦寶長得粉雕玉琢的，眼珠子尤其好看，加上他腦子有病，反應比尋常孩子慢，盯著什么就很專注，可愛得抓心撓肺。

李天辰從小就想養個寵物，家里不讓，秦寶就像是一只小狗，成天跟著他，這種體驗也很新奇。

八月倒數第二期七十二小時直播的時候，S省要拍的戲份都結束了，直播結束，秦寶直接飛到Y省，這次婁菲也推掉手里的事跟著去了。

張斌一個妹妹要來京城，索性放了個假。

到Y省當晚，全劇組的人一起去吃了頓大排檔。

不少人調侃說孟導就是大方。

孟導樂呵呵的把眼睛一瞪：“咱們劇組是不是氛圍最好的？”還揮舞著酒杯，梅子酒潑到面前的空盤子里。

“是！”

“不看誰是導演？”

“就是，能跟孟導的組，三生有幸啊，孟導，我敬你一杯。”來敬酒的演員先干為敬。

孟導脖子一伸，儼然換了個人，平時只愛喝茶的孟導最禁不住別人勸酒。喝得神志不清才回去，還是秦寶和另一個演員一起把他扛回去，坐的孟秋雨的車，孟秋雨一個勁對不住。

刷卡進門時，孟導直接吐了。

孟秋雨臉都黑了，讓秦寶他們先回去休息。

另外一個演員先走了。

秦寶跟孟導一層樓，走到自己房間門前，又倒回去。

孟秋雨開門時一臉驚訝。

秦寶進去幫著收拾了孟導的臟衣服，幫孟秋雨把人扔進浴缸里泡著，給總臺撥電話讓人來打掃。幫著孟導洗了個澡，簡直要了秦寶的命，他直起腰時直喘氣。

“三叔現在胖了。”孟秋雨不好意思道。

比起同齡人，孟導不算太胖的，不過也是一米八的大個子，沉得很。

“你要是一個人收拾就完了?！鼻貙毑亮瞬梁?。

孟秋雨笑了起來，燈光照出她溫柔的側臉，額上一縷被汗浸濕的烏發貼著雪白的肌膚，很美。

等孟導那兒都收拾干凈，孟秋雨讓秦寶去她屋里喝杯茶算謝謝他，秦寶看了一眼時間。

孟秋雨聳了聳肩：“那就喝牛奶吧乖寶寶?！?

秦寶臉一紅。

孟秋雨笑了起來，刷開門，一只腳抵著門，讓秦寶進屋。

一陣叮叮當當的杯子勺子聲音，孟秋雨端來一杯紅茶一杯牛奶。

“加了蜂蜜，喝光它好睡覺。”

秦寶剛喝了一口，聽見孟秋雨問：“你和聞爺交情不錯啊?！?

“還可以?！?

孟秋雨笑：“我可沒聽三叔說讓聞爺指點你什么，他這個人冷心冷性的，誰都不敢惹，也誰都不敢使喚，硬要使喚反正也使喚不動。這回何然沒來，他可是主動打電話給三叔說要來救場，也不知道聽誰說的缺個角色?！泵锨镉旰攘丝诓?，看著秦寶，“這圈子不好混，亂七八糟的事兒也多，不過其實不是娛樂圈亂，每個圈都這樣。這已經是個常態了。會咋呼懂鉆營能走點捷徑，一夜爆紅暴富的都有。老實點跟黃牛似的，踏踏實實干也有出頭的，就是太慢，尋常人吃不了那個苦。我三叔大概當了十二年的導演，才慢慢有人點評他的電影，開始說他這個人拍的戲不錯?！?

秦寶不太明白孟秋雨想說什么。

孟秋雨慢悠悠喝了口茶，姿態優雅，然后看著秦寶：“你在表演方面有很大天分，搞藝術的，都得靠點兒天分，運氣也算不錯的，這杯茶……”頓了頓，孟秋雨勾起嘴角，看著秦寶的杯子，改口道：“這杯牛奶，祝你大紅大紫，加油，有什么事兒開口，跟我說和跟我三叔說是一回事?！?

說著孟秋雨讓秦寶給個微信，加了他。

送秦寶出去之前，孟秋雨又說了一句：“我是不該多這句嘴，不過我挺喜歡你。聞爺的船不好上，他也算是過盡千帆的人了，你還年輕，別顧著一時好玩兒，一時的話題度就跟他走得那么近，對你，對他都不好?！?

“………………”秦寶頓時有點尷尬，“沒有………………”

孟秋雨嫣然一笑：“沒有什么？”同時開門讓秦寶出去，狡黠地眨了眨眼，“好好休息，明天活還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