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合臺是俺答麾下的猛將,以用兵神速著稱。
當年他曾追擊敵軍,五日不眠不休,當他率軍衝進了敵軍營地時,敵軍依舊以爲他還在百里之外。
那一戰之後,草原上甚至有人說他是飛將軍。
飛將軍是前漢時某位漢將的名號,摺合臺與有榮焉。
此刻他距離鎮川堡已經不遠了。
“發現敵軍斥候!”
前方傳來了消息。
“不可走脫一人!”摺合臺吩咐道。
“萬戶放心!”
十餘明軍斥候在亡命而逃,身後是百餘騎敵軍在緊追不捨。
這次突襲靠的便是出其不意,所以這一路摺合臺嚴令斥候必須謹慎,且隊形要保持好……正面,兩側……一旦發現明軍斥候,便要包抄過去,不可走脫一人。
雙方距離不斷在拉近。
左右出現了俺答部的斥候,他們正在包抄。
一旦包抄到位,這股明軍斥候必然會全軍覆沒。
而他們的戰馬和敵軍斥候的一樣,都顯得有些疲憊。
“他們跑不了!”
敵軍斥候在狂笑。
明軍斥候那邊,帶隊的小旗突然減速。
“小旗!”麾下驚呼,小旗翻身下馬,“陳遠!”
“小旗!”一個身材瘦小的斥候回頭。
“一人雙馬,走!”
小旗一拍自己戰馬的脊背,退後一步,“莫要讓老子死的不值得!”
“還有我!”一個斥候減速下馬,“陳遠,記住老子喜歡吃羊頭!”
“還有我!”
五匹馬!
一個瘦小的斥候!
“小旗!”陳遠哽咽著開始疾馳。
五匹馬跟在他的左右,他不斷回頭,看著小旗五人並排站在那裡。
百餘敵軍迎面而來……
“該死!”敵將罵道:“快,衝過去!”
小旗舉刀,“兄弟們!”
“在!”
“地底下見!”
“地底下見!”
“殺!”小旗竟然疾步衝了過去。
“殺!”
五個明軍斥候,卻衝出了千軍萬馬的慘烈氣勢。
一往無前!
不過一瞬,五人變成了一人,而敵軍也落馬兩人。
小旗一側耳朵沒了,獻血流淌下來,看著格外的淒厲。
他舉起右手,可右手從手肘那裡被一刀斬斷。小旗楞了一下,用左手摸出短刀。
“大同邊軍小旗韓苗在此……”
一騎迎面衝來,長刀掠過。
一顆人頭在身後飛起。
重重落在地上。
那張開的嘴彷彿還在吶喊……
“追!”
晚些,大隊人馬疾馳而來。
“萬戶,前方遭遇明軍斥候,被他們……逃脫一人。”將領低頭。
啪!
摺合臺一馬鞭抽在將領的肩頭,將領顫抖了一下。
“蔣慶之一旦聞訊,必然會派軍攔截。”
出發前摺合臺還嘲笑沙雷,說他行事慢騰騰的,必然會被明軍斥候發現。
可現在丟臉的卻是自己。
摺合臺發泄了怒火後,說道:“從今日起,夜間也要趕路。”
“出發!”
大隊人馬遠去。
地面上,五具屍骸散落,被馬蹄踩踏的面目全非。
一隻鳥兒落在小旗韓苗的屍骸之前,屁顛屁顛的走過去,一嘴叼住了被踩出來的眼珠子,用力的拖拽著……
那眼珠茫然看著南方。
南方……是家。
……
“本官以爲當固守。”
“是啊!咱們固守大同,俺答若是敢長驅直入,就不怕咱們截斷他的糧道?”
“再有,大同之後駐軍也不少,這一路攔截下來,足夠大軍回師,如此便是前後夾擊之勢,俺答必敗。”
“俺答必然不會如此不智。下官以爲敵軍到來之後,必然會屯兵大同一線,尋機與我軍決戰。”
“以逸待勞更好!”
“是啊!”
總兵府的大堂裡文武齊聚。
就在先前嚴嵩讓衆人討論戰局,有人建言主動出擊,但更多人建言固守。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不置可否的看著衆人。
嚴嵩說道:“長威伯如何看?”
衆人漸漸安靜了下來,等著蔣慶之的分析。
趙文華曾聽聞蔣慶之在虎賁左衛傳授諸將兵法,引得衆人崇拜不已。
此刻那些將領聚精會神,趙文華甚至看到有人拿出了紙筆,這是準備記錄。
蔣慶之抖抖菸灰,“知己知彼,這是兵法的基礎。你等方纔爭執不休,不外乎便是覺著從大同往南,京畿一帶駐軍不少。且城池也不少。俺答大軍若是長驅直入,會遭遇層層阻截。”
那些贊同此議的紛紛點頭。
“本伯不願給你等潑冷水,但許多事……”蔣慶之緩緩說道:“京畿一帶駐軍,不堪一擊!”
衆人愕然。
“伯爺,不至於吧!”一個文官說道:“上次下官路過保安時,見守軍頗爲雄壯。”
“都是人樣子。”蔣慶之淡淡的道:“我說了,他們不堪一擊!”
這是定論!
無需討論!
趙文華看了黃茂一眼,黃茂似乎不以爲然。
“京畿駐軍不堪一擊,那麼還是那句話。”嚴嵩開口,“禦敵於國門之外,便是此戰的要點。”
嚴嵩贊同蔣慶之的看法,那麼這事兒就是板上釘釘了。
“不過。”嚴嵩說道:“此戰重大,當謹慎纔是。”
“元輔的意思是……”趙文華馬上爲義父送上助攻。
嚴嵩說道:“敵軍勢大,我軍以京衛爲主,能擔當主力的不過萬餘人。十萬,一萬……若主動出擊,長威伯可有把握?”
這話讓大明文官們心涼了半截,心想原來京衛是這個鳥樣?
大軍進了大同後,對外宣傳的口徑迅速統一:重建後的京衛堪稱是精銳中的精銳,無敵了哈!
但今日嚴嵩卻主動把這個膿皰給擠破了。
趙文華說道:“京衛也就是虎賁左衛廝出征過多次,其他的……大多沒見過血。”
“沒見過血的……”一個武將搖搖頭,“一旦遭遇大隊敵軍騎兵,弄不好會不戰自潰。”
嚴嵩引出了衆人的擔憂,頓時固守的聲音佔據了上風。
嚴嵩見蔣慶之依舊神色從容,甚至看著衆人的目光中帶著譏誚之色,心中不禁喟嘆,輕聲道:“此事不可輕率。”
——老夫並未針對你,而是爲了大局。
嚴嵩是名義上的統軍人,蔣慶之是大將。
所以嚴嵩開口,那些文官彷彿是找到了撐腰子的人,語氣越發篤定了。
“就該固守!”
“若是俺答南下,咱們再出擊,從身後給他一下,豈不妙哉!”
“正是如此。”
趙文華見固守的聲音佔據了上風,心中暗自得意,便笑吟吟問道:“不知長威伯以爲如何?”
蔣慶之看著衆人,抖抖菸灰,“一羣棒槌!”
瞬間,那些喧囂沒了。
變成了羞辱。
“不服氣?”蔣慶之淡淡的道:“用兵最忌諱的便是一廂情願。什麼尾隨追擊……我若是俺答,以一部輕騎急進,主力在追兵必經之路上伏擊……”
蔣慶之吸了口藥煙,微微搖頭,那種遺憾之意誰都看出來了。
他在遺憾什麼?
聯想到蔣慶之對衆人棒槌的評價,他遺憾的內容就清晰了。
——就這麼一羣棒槌,竟然能成爲高官,能成爲大將。
“前方敵軍輕騎急進,京畿駐軍不堪一擊,必然會急報,催促救援。此外京師將會一夕三驚。就算陛下鎮定,可臣子們呢?催促大軍火速回援的旨意,或是呵斥將會源源不斷。”
蔣慶之莫名想到了前宋時的風波亭。
“我軍惶然趕路,俺答以逸待勞,半途伏擊。誰能不敗?”
蔣慶之一拍案幾,衆人身體不禁一震。
“可派斥候探路,及早發現敵軍。”有人說道。
“主意不錯。”蔣慶之微笑點頭,那文官不禁洋洋自得。
“可你卻忘了,敵軍有一股人馬在輕騎急進。京師告急,我軍可能從容與俺答對壘?唯有全軍出擊……這正中了俺答下懷。”
蔣慶之看著那些神色不一的將領和官員,若是在京師,他會開啓噴氣模式,把這些人噴的無地自容。
可這是大戰。
甚至可以說是國戰。
在這等時候,他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一軍統帥,不但要能用兵,還得會用人,更得會調和麾下的情緒,統一他們的意志。
這纔是兵法!
蔣慶之說道:“我軍看似人馬不少,可騎兵不多,其次,我軍實力參差不齊。”
他沒說具體,但衆人都知曉這話裡的味兒。
邊軍不能作爲依靠。
氣氛頓時冷了下來,嚴嵩甚至感受到了些沮喪的氣息。
這不對吧!
嚴嵩看了蔣慶之一眼,大戰之前不該是鼓舞士氣嗎?
你這反而給了衆人當頭一棍。
“俺答南下最怕的是什麼?”蔣慶之微笑道:“他最怕的是戰事曠日持久!”
蔣慶之走到地圖前,用手指頭在大同周邊劃了一個圈,“我軍的目的便是盡力把敵軍阻截於大同一線。時日越長,俺答就會越急躁。可知爲何?”
蔣慶之溫聲問道。
“他糧草不濟!”
“那些部族不齊心!”
“……”
蔣慶之用鼓勵的目光看著開口的人。
嚴嵩發現,氣氛漸漸又變了。
蔣慶之就像是個變戲法的,先抑後揚,把這些文武官員的情緒玩弄於股掌之間……
後生可畏吶!
嚴嵩心中喟嘆。
蔣慶之乾咳一聲,總結道:“看,俺答的弱點不少。”
“那咱們可在大同以逸待勞。”趙文華說道。
蔣慶之搖頭。
“我最不喜的便是捱打。”蔣慶之目光炯炯,“要主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