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彎月緊趕慢趕終於來到京城時, 賀狐貍一行,已經入了城。望著這座久別數年的京城,她忽然想起, 自己和若梨的初識, 還有發生了慕家大宅裡的點點滴滴。
大公子, 四公子, 若梨, 冷夫人,還有清遙,在經歷了那麼多變數後, 早已散的散,去的去, 留在這裡的, 也不復以往。
垂眉嘆息了一聲, 彎月騎上馬,匆忙趕去了驃騎將軍府。偌大的京城裡, 如果要幫助賀狐貍,那個略帶憨厚的美髯公是最好的人選。
“將軍,門外有個叫江半夏的大夫求見。”兵士恭敬地說道。
“江半夏?”劉波挑了挑眉毛:“他竟然追到了京城?有趣兒,帶上來吧。”
“草民江半夏,見過劉將軍。”彎月一進門, 就按著軍中的禮法向劉波行了一禮。
劉二將軍蠻受用的靠在將軍椅上,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後, 說道:“江半夏, 擡起頭來。”
彎月如是擡起頭, 眼睛直直對上了劉二將軍。劉二掃了她一眼,心中暗暗驚歎, 這小子生了一雙奪目的眼,如同暗夜中鑲嵌的寶石般灼灼發光,難怪把那隻狐貍的魂兒都勾去了。
除此之外,這小子楊柳般的身子,白淨的臉蛋,咳咳,想不到,子翔竟然爲了他,染上了龍陽之癖。
取美色而逝年華……
劉波斂了斂心神:“江半夏,如今你還敢來?”
彎月跪倒,不卑不亢地說道:“正是因爲來了,纔不後悔。將軍大人,看在我們曾經共事一主的份兒上,可否告知半夏一二。”
彎月說的事,自然是賀狐貍的事兒。劉二將軍再二,心裡也是明白:“陛下的身子愈發不濟了,那天山雪蓮,據傳有回陽奇效,四殿下尋了很久,纔得到了一株,當即派子翔送往京城。誰知,子翔竟然偷偷的拿出來救了你……”
彎月的頭低下,身子卻在此時不住的顫抖。狐貍,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將軍,請問陛下龍體如何?”
“陛下的龍體欠安,自從回京之後,朝中之事就交由四殿下和五殿下打理。問這做什麼?”
彎月咬了咬嘴脣:“不知四殿下打算如何處置賀參軍。”
“這我不知。不過,那隻狐貍暫時還受不得皮肉之苦。”好歹是右相的兒子,四殿下不可能不顧及老丈人和王妃的感受吧。
“將軍,可否帶半夏去見四殿下。”彎月忽然擡起頭,堅定地看向劉二將軍:“一人做事一人當。小的願意承擔所有罪名。”
劉波望著她,面色一片作難。四殿下因爲子翔的事,這幾天一直在氣頭上,這時候送一個替罪羊過去,若是子翔知道了,只怕自己會兩邊都落不到好處。
不省心的時候,不省心的事情往往接踵而至。就在劉二將軍作難的當口,一個更讓他頭痛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了過來:“劉二胡子,劉二胡子。你給老孃滾出來。”
這麼氣勢磅礴的聲音,連將軍府上的瓦楞都抖了一抖。彎月立馬低下頭,心裡卻暗自驚喜,除了她的八兩姐,世上還有誰,能對著劉二將軍發出這等“不敬”的聲音?
這邊,八兩已經毫不客氣的走了過來,她身著一身緊身的衣衫,料子也是普通的布料。掃了眼跪在地上的彎月,八兩毫不留情的揪起劉二將軍的衣領:“劉二胡子,你到底要困老孃多久?”
劉二將軍抹了抹頭上的汗珠,他拉下八兩,好聲好氣的說道:“好啦。有什麼話回去再說,在這裡喊個什麼。”
剛纔還威武的大將軍,此時這逆來順受的憨夫樣子,著實讓彎月嘴角彎起,若不是顧及大將軍的面子,她早已笑出聲來。
“劉二胡子,你當老孃是什麼。”八兩咆哮出聲:“告訴你,老孃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是老孃嫖了你,也不用在這裡藏著掖著。你……你做什麼,快解開我的穴,卑鄙小人……”
劉二面色潮紅的將八兩扛到了屋裡,堂裡,管家已經見怪不怪的下了逐客令:“這位公子,我們將軍今兒個有事處理,還請公子請回吧。”
彎月眨了眨眼,識相的離開了。然而,她的心裡卻總有疑問,那就是,八兩怎麼跟劉二將軍在一起了?不過,這兩個人,一個脾氣率直,敢愛敢恨,另一個粗中有細,爽朗豪情,放在一起,倒也般配。
在京城裡尋了家客棧,彎月暫且以半夏的身份住了下來。然而,在樓中用餐的機會,竟讓她聽到了關於時下局勢的風言風語。
食客甲:“聽說了嗎?陛下可能要薨了,宮裡正在爲他準備著呢。”
食客乙:“唉喲,陛下這一去,朝裡不又要亂了?”
食客甲:“可不是說嗎,現在的兩位皇子鬧騰的可歡實呢。二皇子娶了左相的女兒,南邊還有他舅舅給他撐腰;四皇子娶了右相的女兒,加上孃家的勢力,半數朝廷都聽他的呢。”
食客乙:“咦,那五皇子呢?”
食客甲壓低了聲音:“五皇子的生母家中無權無勢,如果爭那把椅子,恐怕先倒下的人就是他啊。”
食客乙沉默半響:“不過啊,要是不論孃家勢力,五皇子還真是個不錯的儲君人選呢。年紀輕輕的,就勸退了南詔人,收復了豫州,還廣設難民營,得君如此,實在是百姓的福氣呢。”
食客的聲音逐漸消失,彎月的神思已然飄遠。回想起那位年輕皇子的點點滴滴,曾經,只因一面之緣,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子,就將她留下做了沈末東的主治大夫,這份知遇之恩,她不會忘。
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也許此刻,她應該去找另一個人。
“殿下,外面有個叫江半夏的大夫求見。”內侍小六子小跑進來,用他那尖細的聲音報傳道。
“江半夏?”五皇子宇文胤然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筆,眸中精光一閃:“快請。”
當彎月在六子的帶領下進入五王爺的府邸時,她不由得撒眼了一圈兒。這個不大的府邸,多了些江南園林的小家碧玉味道,少了慕府金戈鐵馬的狂縱之氣。
“草民江半夏,見過五殿下。”彎月進入了書房,跪禮道。
“江大夫,別來無恙?”宇文胤然掃了她一眼,笑道:“倒是衣帶漸寬了些。”同時示意六子給彎月落座。
六子搬了把椅子,示意彎月坐下。彎月倒也不推辭,大方方的坐了下去。
“江大夫,聽說你已經辭去了軍中大夫的職務,本殿心中正爲你惋惜。怎麼,今日來找本殿,莫不是回心轉意?”鳳眼一挑,眼中有著說不出的揶揄。
“承蒙殿下關心,草民感激不盡。前些日子,草民路過京城,回想起殿下的知遇之恩,感念非常。故前來拜會殿下,願殿下龍體安好。”彎月素來不喜客套話一長串,但在這些人面前,唯有此,才能慢慢引出正題。
五殿下眸子裡精光閃過,他微微點了點頭:“可惜,父皇的龍體,卻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哦?”彎月佯裝驚訝:“陛下?”隨即面色恢復如常:“殿下莫憂心,陛下吉人天相,一定有貴人相助渡劫。”
宇文胤然搖了搖頭,嘆道:“難啊。”太醫輪番會診後,得出的結果一致爲陛下撐不過下月了,宮裡宮外,四哥已經準備的如火如荼了。
而他那逃出京城的二哥,更是在外面東奔西走,就等父皇歸天,他好打出討伐旗號,征討亂臣賊子。
這個時候,他選擇了作壁上觀,暫且按兵不動。
“殿下,陛下的身體,到底如何?”
“不瞞江大夫,父皇的眼睛,已經不能視物了。而且,他時常有昏迷抽搐,太醫們懷疑父皇中了毒,可幾次試探,也沒有探出毒物。”
這個病,倒是奇了。
“殿下,恕草民無禮,草民可否查看陛下的醫案?”彎月心頭一緊,如果她記得沒錯,這種病例,她是看過的,就在冷夫人給的醫案裡。
宇文胤然點了點頭,眼中精光重現,只要父皇能拖過這段日子,他就還有希望。
以他五皇子的身份,從宮中帶出醫案的確不是難事。六子恭敬地將醫案放在彎月的桌頭上:“江大夫,這些便是太醫記載下來的醫案,請細閱。”
彎月接過醫案,點頭謝道:“有勞公公了。”
“哪裡哪裡,這是灑家的分內事。大夫若有其他需要的,招呼灑家就是。”小六子應道,這個人,若能救得了陛下,就是殿下的恩人咯,怠慢不得。
在細看了醫案一番後,彎月更是確定了自己的推論,只是,陛下是如何染上那東西的呢?
“你要進宮?”宇文胤然挑了挑眉毛,語氣如常。
“草民只是想確認陛下的病,是否如草民所想。陛下龍體牽扯九州安寧,草民實在不敢馬虎。”
宇文胤然的眼睛,在彎月的身上流連了一番:“帶你入宮,也未嘗不可。只是,關於你的身份……不知江大夫可有入宮的打算?”
“回殿下,草民感念殿下的知遇之恩,殿下乃治世之才,能得殿下的青睞,草民不勝感激。只是,草民閒雲野鶴慣了,恐怕不適應宮中的生活。還請殿下莫要怪罪。”
宇文胤然垂下眼瞼,他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了幾下:“先生果然是閒雲之人,難怪有‘蓮衣公子’的美名,也罷,明日且隨我入宮一趟吧。”
“殿下,草民……陛下的性命,恐怕危在旦夕,草民認爲此事無法再拖。只是,在啓程前,草民能否向殿下討些東西?”
“你說便是。”宇文胤然面色如昔,眼中多了幾分涼薄。
“草民,想要些牛乳和豆漿。”
宇文胤然訝異的皺了皺眉,他原以爲,彎月會向他討權或利,然而……
是夜,五皇子忽然入宮探視陛下,身邊攜了一名江湖郎中。翌日,風皇龍體漸有起色,雙目微能視物。帝大喜,在大赦天下的同時,封其五子宇文胤然爲燕洲王,一干珍寶,更不用說。
“不愧爲蓮衣公子,妙手回春,本王今日見識了。”被封爲燕洲王的五殿下今日心情特好,玉面如三月桃花,暖暖欲醉。
“陛下洪福齊天,草民不過是爲君分憂,不值一提。”彎月謙遜地說道。
“話雖如此,不過,江大夫,這些是本王的心意,大夫若再推辭,本王可就翻臉了。”
六子託著盤走出,揭開蓋在上面的絹帕,裡面的熒光灼灼閃耀,在瞬間點亮了她的眼睛。
彎月張著嘴,平生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黃金寶石,她訝異的嘴都合不死。然而,在接觸到宇文胤然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後,她忙跪倒:“草民,草民受之有愧。”
“江大夫,本王從來賞罰分明,你既然救了父皇的性命,本王自然不會虧待於你。只是,不知江大夫能否告知,父皇得的是何病?”
“回殿下,陛下得的不是病,他的確是中了毒。”
宇文胤然的臉色,在此刻變了變。六子識相的退了下去,同時把住了房門。
“是何毒物,爲何太醫們都驗不出來?”
“殿下還記得在陛下的屋子裡擺放的西洋盒子嗎?”
宇文胤然點了點頭,那日,在解毒之後,江半夏就將風皇寢宮裡的東西看了個遍,而後,她悄悄對自己說:“殿下,那個西洋盒子,決不能留在陛下的寢宮裡。”
他當時不解,那西洋盒子,本是番邦進貢之物,普通的盒子,只是在裡面嵌了一塊能明明白白照出人的鏡子,被父皇收入了寢宮之中。不過,那盒子入宮的時間,與父皇發病的時間,倒也一致。
“那盒子上,有毒?”
彎月點了點頭,在冷夫人留給自己的醫案裡,曾經提到過,在千里之外有一處番邦,番邦的女子喜好西洋鏡,因那鏡子能明白照出自己的面容。然而,用多了西洋鏡的女子,大都會出現抽搐、嘔吐、落胎、昏迷、失明等中毒癥狀,嚴重者會危及性命。一個機緣巧合,人們發現用牛乳和豆漿,能解除這種病癥,而罪魁禍首,就是那些西洋鏡。於是,番邦的君主下令,禁止國內流行西洋鏡,後就再也沒有女子受害的傳聞出現。
若非她細細的讀了那醫案,恐怕她也會束手無策。如今想來,真是慶幸。
宇文胤然閉上眼睛,那盒子,若追究下去,怕是又要牽連出無數人命。
“此事,以後莫要提起。這些物件是你應得的,收下吧。”他無力地說道。
彎月見事已如此,如果不收下,自己反而會顯得見外,弄不好還會開罪這位皇子,於是就收了下來:“謝殿下,草民告退。”
如今,風皇身體大好,還大赦天下。那隻狐貍,應該不用爲她而受到牽連了吧。想到這裡,彎月搖了搖頭,這趟京城之行,本就是爲了賀狐貍而來,只要他平安無事,自己也就能放心離開了。
只是,那隻狐貍現在在哪裡呢?劉二將軍府,她怕是進不了了,那日進宮時,很多人都瞧見了她,尤其是那個楊大夫,當初在江州大營裡,他可扔給自己不少小鞋。當見到跟在五皇子身旁的自己時,他的眼珠子恨不得生生將自己凌遲。哎,都那麼大年歲了,還不消停,何必呢。
現在,四皇子那邊,一定把她當成了五殿下這邊的人,自己若是厚顏去找劉二將軍,就算那位美髯公不爲難自己,賀狐貍也說不準會因她再受牽連。
思來想去,惟有一個人,可以去見。
八兩啊……
夜裡,六子合死了書房的門,悄悄走到五殿下的身邊:“爺,事情都查清楚了,那盒子,的確是番邦貢品。但那東西,早在幾十年前就被番邦君主封殺,不知爲何又被從番邦送到了宮裡。”
“此物,經了何人之手?”宇文胤然靠在太師椅上,慵懶的問道。
“禮部尚書,肖柄銀。”
肖柄銀?四哥的人?宇文胤然的手,揉了揉發暈的太陽穴,好久纔出了一句:“今兒個,風很大。”
“爺,還有一事,是關於江大夫的,小的不知該不該說。”六子欲言又止。
“講。”
六子猶豫了下,他靠在五殿下的耳旁,小聲說起了自己打探的情況。
今夜,風動樹搖,樹欲靜而不止。明日,那一地的殘葉,誰又能掃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