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整好行囊的彎月,束起了長髮,穿上了一身月牙白的長袍, 戴上了江半夏的面具, 緩步走了出去。
外面, 何叔和張大夫早已起牀, 此時正在殷勤地給流民們瞧病。昨兒個, 她去向張頑童道別。張頑童心裡雖有不捨,但嘴上卻強撐道:“小丫頭啊,在軍營裡不比在外面, 凡事一定要多留個心眼兒。雖然軍營裡沒有明文規(guī)定女子不得出入,但你若出了什麼三長兩短, 我可不好給我的徒兒交代。記得, 你在那裡待的時間不能太久, 一定要快點回來,還有, 絕對不能做對不起我家小子的事兒?!?
看到張頑童吹鬍子的樣兒,彎月差點兒笑出聲來。她努力憋住到嘴的笑容,“恩啊”應(yīng)對著。此時,張頑童忽然神秘兮兮地從座位底下掏出一包裹的藥。包裹裡的藥,除了一些必備的藥外, 還有迷魂藥、健忘藥、整蠱藥……應(yīng)有盡有。
“這些藥, 是做什麼的?”
“這些藥啊, 嘿嘿?!睆堫B童不懷好意地笑了聲:“它們是送給你做防身用的, 畢竟, 一個女孩子在外女扮男裝不容易。如果有人想對你不軌,這包蒙汗藥足夠讓他睡三天;如果有人識破了你的女兒身, 這包健忘藥足以讓他忘記三天內(nèi)的所有事情;如果軍營裡有人爲(wèi)難你,這些整蠱藥足以讓他們醜態(tài)畢露。哈哈,總之,你想讓他們幹什麼,他們就會幹什麼?!?
提著這裝滿藥的包裹,彎月頓覺它沉甸甸的,想不到,這位玩世不恭的老頑童,竟然爲(wèi)她想的這麼周到。
“妹子,別看了??禳c走吧,外面有人候著你了?!辩垡蛔Я俗澰碌囊滦洌嵝训馈?
彎月依依不捨的轉(zhuǎn)過身,走了出去。若涵趴在柱子後,撅著嘴看著彎月離去的背影,眼中撲閃撲閃的。
“小哥哥,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哭什麼?!币宦曋赡鄣脑捳Z,在若涵的身後響起。若涵忙收起眼淚,轉(zhuǎn)過身怒道:“臭丫頭,少管本少爺?shù)拈f事?!?
靜如胖嘟嘟的臉登時委屈起來:“可是,剛纔我明明看到你流淚了?!?
“臭丫頭,嘴怎麼這麼碎,小心本少爺?shù)娜^。”若涵舉起拳頭,威懾道。
靜如害怕的後退了兩步,卻不自覺的退到了一個熱乎乎的物體上,緊接著,一雙大手按住了她:“小妹妹,你不要緊吧?!?
這個聲音……怎麼這麼溫潤好聽?靜如擡起頭來,卻看到一張白雪般男子的面容,乾淨(jìng)的不染一粒塵埃。
他是誰,爲(wèi)什麼給自己的感覺,如此熟悉?
靜如仰著胖嘟嘟的小臉,不解地看著眼前人。而這個男子,雖然手扶著她,但他的眼睛,卻是空洞且無焦距的。靜如伸出肉乎乎的手,撫過他的眼睛:“叔叔的眼睛,看得到靜如嗎?”
男子的嘴角露出一絲明淨(jìng)的笑容,他輕輕地抓住了靜如的小手:“雖然叔叔看不到你,但叔叔可以感受到你。”
靜如眨著一雙靈動的眼,頗爲(wèi)憐惜的說道:“叔叔別難過,以後,靜如當(dāng)你的眼睛好不好?這裡有很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們都會幫你的。”
男子嘴角的笑容,更明淨(jìng)了起來,他抓著靜如的手,也更加用力起來。
已經(jīng)送走彎月的幺一,恰巧回來時看到了這一幕。她忙走過去,拉起靜如訓(xùn)道:“不是告訴過你,不可到處亂跑嗎。”
靜如立刻低下頭,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末了,她忽然想起還未跟那位叔叔說再見,於是,她回過頭,衝著男子招手道:“叔叔,我先走了,再見?!?
聽到靜如的話,若涵不屑的伸了伸舌頭,自言自語道:“笨丫頭,真是煩人?!闭f完邁腿就要走,可忽然,他的身後多了一陣掌風(fēng),將他直生生的推倒在地。
“唉喲。”這位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捂著腰,倒在地上呻吟起來。
站在他身後的男子,嘴邊揚起一分諷刺的笑靨,他轉(zhuǎn)過身,如流雲(yún)般飄然離去。
“真是見鬼了?!比艉降牟惠p,低聲咒罵道。
“臭小子,原來你躲在這裡偷懶?!睆堫B童雷鳴般的聲音在若涵耳旁響起,緊接著,若涵的耳朵被揪了起來:“你小子,怎麼得罪了和老弟的貴人,還不過去賠罪?!?
貴客?那個瞎子算哪門貴客!若涵不情願地掙脫開來,他拉了拉張頑童的衣角,問道:“師父,那個人是誰?”
“笨小子,”張大夫又賞了若涵一個爆慄:“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他可是江州城首富,有名的陳大善人,咱們這個庇護所,就是他出資修建的呢。”
若涵登時噤聲,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個早已不見的影子。江州首富——陳大善人,竟然是個瞎子?
再說彎月這裡,當(dāng)她坐著歪歪的驢車來到軍營時,浩浩蕩蕩的大軍,正光著膀子在操場上操練,他們手執(zhí)長矛,響亮的喊聲,震徹雲(yún)霄。
一個坐在欄桿上蕩著腿的小藥童,在見了彎月後,忙跳下來問道:“先生可是雁城來的江半夏大夫?”
彎月忙點了點頭,答道:“是,江半夏正是在下。”
“果然是江大夫,失禮失禮?!彼幫臉幼庸Ь戳似饋恚骸靶〉拿袕垵?,見過張大夫。李大人已經(jīng)在醫(yī)館裡恭候多時了,大夫請這邊走。”說完引著彎月,向著醫(yī)館的方向走去。
在步行了一段兒路後,幾頂黯淡破舊的帳篷出現(xiàn)在彎月的眼前。張澤掀開了門簾,引著彎月走入了一個較大的帳篷裡。帳篷裡,瀰漫著濃重的藥味,伴著血腥味,讓彎月的胃腸直翻騰。
帳篷的地面上,躺著坐著一羣傷兵,捂著未來得及包紮的傷口呻吟著,而裡面只有幾個小藥童在忙著幫忙包紮。
“江大夫,我們的大夫本來就少,且大部分被四皇子抽調(diào)了去,現(xiàn)在營裡已經(jīng)沒有幾位大夫了?!睆垵稍趶澰露吋氄Z道。
看著躺著地上不斷呻吟的士兵,彎月心有不忍地俯下了身子,細心察看起他們的傷勢。張澤在一旁好心的提醒道:“江大夫,李大人還在裡面等你呢,可別耽誤了時辰啊?!毖韵轮?,莫讓屋裡的那位主子久等。
官大一級是要壓死人的。懷著幾百個不情願,彎月無奈的從懷裡掏出一瓶子藥,放到了一個傷兵的手裡,低語道:“把這藥抹在傷口上,恢復(fù)好的話,明日就沒有疤了?!?
那個傷兵聞言,擡起頭,一雙死魚般的眼睛不帶任何感情的看向彎月。藥瓶從他的手裡掉落下來,發(fā)出了“鐺”的聲響。
張澤在後面拉了拉彎月的袖子,小聲說道:“江大夫,這個傢伙一來軍營就瘋瘋癲癲,精神狀態(tài)時好時壞,要不是看在他有一手木匠手藝,早就被趕走了。前兩日柔然人突襲,這個傢伙也不知抽了什麼瘋,拿起把砍柴禾的刀就衝出去了,難得留下一條小命。江大夫,你快進去吧,別理他?!?
在張澤的催促下,彎月穿過了後面的翠屏,翠屏後坐著一個留著山羊鬚的中年男子,正手拿一本線裝書凝神讀著,絲毫不爲(wèi)外面的呻吟聲所動。
“草民江半夏,見過李大人?!睆澰聣鹤×诵闹械牟粷M,謙恭地對著面前的這個李大人行禮道。
李大人的目光,始終徘徊在書裡,良久,他忽然搖頭晃腦大笑一聲:“妙哉。”
一聲“妙哉”,若放在其他時候其他地點,也就罷了??裳矍坝心屈N多傷員要處理,這位李大人卻在這裡妙哉妙哉,他還真不是一般的悠哉。
“子系何人哪?”在一通妙哉之後,這位李大人終於對彎月問話了。
這個李大人,可不是一般的迂腐啊。彎月低下頭,再次行禮道:“回大人,草民江半夏,有禮了?!?
這個小東西,乳臭未乾的小子,就是江半夏?李大人撫了下鬍子,瞇著眼問道:“子師系何人哪?”
子是系何人?
如果說,前面那句話彎月還能聽懂的話,那麼這句帶著軟軟的南方口音的問話,則讓她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這位李大人的記性不會這麼差吧,自己剛報了名字,他就轉(zhuǎn)頭忘記了?
眼見彎月犯難,張澤在後面好心的提醒道:“江大夫,李大人是在問你,師從何人呢?!?
經(jīng)張澤這麼一提醒,彎月醒過神來,忙說道:“回大人,草民家裡世代從醫(yī),草民耳薰目染,學(xué)得了一身杏林之術(shù)?!?
“哦?”李大人很明顯的露出了一個不信的表情,連問話的口吻都變了:“那傳統(tǒng)醫(yī)書,你又讀過幾本?”
傳統(tǒng)醫(yī)書……彎月除了《傷寒論》和《黃帝內(nèi)經(jīng)》外,讀的大都是冷夫人送給她的一些醫(yī)書,雖然外面是黃色的,裡面寫的也不錯,但叫什麼名字,她還真沒注意過。
看到彎月面露難色,李大人撫了撫鬍子,面色亦有不善。這個男子,沒有明正的出身也就罷了,竟然連醫(yī)書都沒有讀過……他揮了揮手,道:“江大夫來的正好,想必外面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那些傷兵,有勞江大夫代爲(wèi)處理?!闭f完繼續(xù)讀起剛纔那本書來。
彎月見此人的態(tài)度十分不屑,登時告了退,跟著張澤離去。張澤在出去後,悄聲勸慰道:“江大夫莫生氣,李大人最近也是心煩,畢竟大夫們都不在這裡。作爲(wèi)總管的他也覺得不好向這裡的兵士交差。今日有勞江大夫了。”
面對張澤的安慰,彎月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她謙虛地說道:“謝謝你,張澤。我初來乍到,有不懂的地方,還要麻煩你了?!?
“哪裡哪裡。江大夫,這些傷員還有勞你費心呢……”
在客套了一番後,彎月開始爲(wèi)傷員們診治。根據(jù)張澤的說法,這些傷員皆是兩天前的突襲中受傷的兵士,由於此次突襲被守營的士兵發(fā)覺,故沒有造成多大的損失??蛇@些傷員卻因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而待在了醫(yī)帳裡,有些人的傷口已經(jīng)出現(xiàn)潰爛。
張澤很乖巧的爲(wèi)彎月端來一盆清水,供她洗手之用。而在進行了一系列的診斷、上藥、包紮後,彎月累的氣呼呼的,恨不得自己生出個三頭六臂,可以爲(wèi)她幫點兒忙。
衆(zhòng)位傷兵,對彎月還算配合。唯一給了彎月釘子的,還是那個翻著死魚眼的傷兵。此人呆呆地坐在角落裡,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地面久久不語。
“江大夫,這小子你就別管了,打死他也問不出個屁來?!币粋€傷兵在旁邊開口了:“他呀,是個有名的可憐蟲,柔然人攻下京城後沒多久,就把附近的村子全都血洗了。這小子的村裡人全都沒了,就剩下了這根獨苗。哎,慘哪……”
原本有些嘈雜的帳篷,忽然間沉默了起來。彎月垂下眼皮,頓覺心口有千斤石頭壓著,沉甸甸的。
夜裡,當(dāng)忙活了一天的彎月捂著腰回到自己的小帳時,裡面已經(jīng)呼嚕連天了。張澤殷勤地給彎月鋪了一卷地鋪,輕聲說道:“江大夫,軍中條件簡陋,您且委屈一下,將就了吧。這裡睡的,都是我們這樣的藥童,您別介意?!?
彎月淡然笑了笑:“謝謝你,張澤。大家都爲(wèi)國家做事,能盡一份兒力是福氣。既然如此,又何必計較住哪兒呢?!闭f完,她徑直走到地鋪前,大方的躺了下去。
張澤見狀,瞅了瞅旁邊燈火輝煌的軍醫(yī)們的帳篷,暗自搖了搖頭。這位好心的江大夫哦,可惜了他的出身,不得李大人的看重……
夜裡,當(dāng)衆(zhòng)人睡的正酣時,彎月卻不斷地從迷糊中醒來。她的身旁,不斷有人打著呼嚕聲,其聲響之大堪比豬圈裡的豬哼。後半夜,彎月迷糊地坐了起來,可再躺下時卻怎麼也睡不著了。鼾聲一輪比一輪來的大,更要命的是連蚊子都過來欺負她,沒一會兒,彎月的手上和脖子上就紅腫一片了。
彎月坐了起來,摸了摸額頭,悄悄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外面。今夜,黑雲(yún)沉沉地壓了下來,遮住了月光與星光,唯有一簇簇的火光,在士兵的手裡不停地晃動著。
夜黑風(fēng)急,必有不祥之事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