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寶綻就去過一次醫院, 兩三個月前給人摔吊毛那次,活活累的,但誰送的他、怎麼去的, 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可時闊亭有印象,那是個穿西裝、挺帥的男人:“是你啊, ”攔著匡正的手放下,他態度立馬變了, “我說看你挺眼熟……”
“時闊亭!”應笑儂衝他瞪眼睛, “熟什麼熟, 你跟他套個鬼近乎!這種時候你給我分清敵我!”
“不是, ”時闊亭往匡正那邊站了站, “當時寶綻都休克了, 他二話沒說背上就往醫院送,咱得謝謝人家……”
“謝什麼謝!”應笑儂生怕他被匡正的金玉其外騙了,“你以爲他是好人?錢堆兒裡打滾的能有什麼好人!”他惡狠狠地說,“要不是打我的主意, 他能管寶綻?”
這話一出, 在場的全愣了。
時闊亭有點不敢問:“打你……什麼主意?”
匡正滿臉黑線:“你們別亂說話啊……”
寶綻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儂?”
連陳柔恩那屋的門都嘎吱一聲,開了一條小縫。
應笑儂這話有歧義, 他想說的是匡正替他爸來做說客,沒安好心:“你們他媽……想哪兒去了!一個個思想這麼骯髒……”
這時寶綻的手機響,掏出來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號碼:“喂?”
他嫌這邊吵,去旁邊接電話, 時闊亭和應笑儂嘴炮個沒完, 只有匡正注意著寶綻的動靜,聽他挺勉強地叫了一聲:“……姐。”
哪兒冒出來一個姐, 匡正回過頭,見寶綻爲難地抿著嘴脣:“……晚上不太方便吧,明天白天不行嗎?”
“看哪兒呢你!”應笑儂不讓他瞅寶綻,好像瞅一眼就給瞅壞了似的,“憋什麼壞水兒你衝我來……”
匡正“噓”了他一聲,給時闊亭使眼色,讓他注意寶綻的電話,應笑儂也靜下來,三個人暫時休戰一起聽寶綻的牆角:“……姐,我們是個小劇團,出名什麼的沒想過……啊?去你家啊……哦……”
電話掛了,寶綻回過頭,見那仨人像一窩剛出洞的土撥鼠,齊刷刷盯著他:“幹嘛?”
“誰的電話?”匡正問。
“前兩天發傳單認識的一個大姐,”寶綻收起手機,“人挺好的,幫我把傳單放在咖啡店前臺,全發了。”
匡正拿眼瞟著時闊亭,那意思是你認識嗎,時闊亭搖頭。
“她找你什麼事兒?”應笑儂問。
“她是做娛樂公司的,說想包裝咱們團,讓我晚上去一趟。”
“這種事兒幹嘛不白天說。”應笑儂翻眼睛。
“說是白天上班挺忙的,晚上特地給我空出來的時間。”
匡正和應笑儂對視一眼,統一戰線迅速形成:“咱倆怎麼回事,你跟寶綻說清楚。”接著,他朝時闊亭歪個頭,讓他跟他出去。
匡正比他們大幾歲,人也壓場,說話很好使,應笑儂挑個眉表示知道了,時闊亭立刻跟他下樓。
到樓外,匡正點上煙,遞一隻給時闊亭:“那女的沒安好心。”
時闊亭好些年沒碰煙了,匡正這煙勁兒又大,抽得他腦袋疼:“不至於吧,萬一是真想提攜我們呢?”
這幫唱戲的太單純了,匡正吸一口煙,“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她給這點甜頭,就是想引寶綻上鉤。”
時闊亭覺得他說得太邪乎,像狗血電視劇:“不能吧,再說寶綻一男的,那女的能把他怎麼著。”
“大半夜讓他上家裡,”匡正瞇細了眼睛,“你覺得是想把他怎麼著?”
時闊亭瞠目結舌,他只聽說過有錢大老闆騙不懂事的小姑娘,還沒聽說過四十來歲女的出來騙小夥兒。
“你們這個地段,”匡正指著眼前這片街面,“前頭是萃熙華都,後頭是高奢街,往西五百米是全市最大的富豪社區,往東半個小時車程是使館區,金融街離這兒也不遠,在這種地方立牌子,不多長個心眼你們還想待?”
時闊亭從沒想過這些,整個人懵了。
“再說你們團這幾個人,”匡正彈了彈菸灰,“身材長相不說了,個頂個的漂亮,歲數還都不大,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你跟我說這些,”時闊亭吞一口唾沫,“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匡正緩緩吐一口煙,“就是讓你平時多給寶綻透透,第一,那個什麼姐別搭理,第二,團裡這些人看緊了,你們唱你們的戲,機會和錢別看得太重,看重了,早晚有窟窿等著。”
時闊亭凝重地點頭,點完又覺得不對:“這些話,你怎麼不自己跟寶綻說?”
“我不是你們團裡的人,指手畫腳的不好,”匡正把煙掐滅,在職場這些年,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掂得很明白,“你和寶綻十幾年師兄弟,你說話……”
他稍頓,時闊亭等著。
“肯定比我有分量。”
時闊亭笑了,這話說到了他心坎裡。
匡正隨著他笑,如意洲這一夥人,除了應笑儂,沒一個玩得過他的,兩句話就讓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時闊亭和他一般高,捱過來,指著匡正的西裝領子,由衷地說:“你這身行頭,是真漂亮!”
“謝了。”匡正把菸蒂收進隨身攜帶的小菸灰缸,揣回兜裡,搭著他的膀子,哥倆兒並肩上樓。
寶綻站在樓梯口,從欄桿旋轉的縫隙間往下望,匡正一擡頭看見他,一片炫目的大紅中珍珠似的一點白,居高臨下,差點把他看迷了。
兩對有緣的眼睛,你望著我,我也望著你,像有千言萬語。匡正的心咚咚跳,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什麼,好像高中時第一次約喜歡的女孩子出來,迫不及待,又希望這一刻能無限延長。
到二樓,匡正直奔寶綻,寶綻卻一低頭擦過他,找時闊亭去了:“師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遙津》。”
被閃了一下,匡正連忙轉身,見寶綻臨下樓瞥了他一眼,轉瞬的一眼,他卻看出了一種欲拒還迎,一抹欲說還休,鬼使神差的,追著屁股跟下去。
到一樓的戲臺子,寶綻一身便裝站在臺中央,時闊亭一把馬紮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黃導板,寶綻起範兒開嗓:“父子們在宮苑傷心落淚,”回龍一轉,“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
空闊的觀衆席,只有匡正一個人,臺上的人沒化妝也沒穿戴,可舉手投足儼然已不是寶綻,一束昏暗的光打下來,一把玻璃嗓,一雙含情目,一悲一嘆,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開眼睛。
這就是京劇,中國這片大地上興盛了二百年的瑰麗藝術,它經歷過巍巍盛世,也飽嘗了戰亂艱辛,如今喑啞無聲,像一個日漸滄桑的老人,在眼前這方小小的舞臺上發出最後一聲嘆息。
匡正走向一排一號,那是他的位子。
他還記得那天寶綻喝了酒,拉著他的手醉眼朦朧:“哥,你是這戲樓的第一個觀衆,這個座兒,我永遠給你留著。”
他徐徐坐下,像一個真正的京劇觀衆,準備迎接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逍遙津》是傳統戲,講的是曹操挾漢獻帝劉協以令諸侯,劉協密詔孫劉起兵討伐曹操,無奈血詔敗露,曹操帶劍入宮,斬殺皇后及其兩個幼子,寶綻唱的這一段正是劉協喪妻後的獨白,悲痛欲絕、淒涼激憤。
匡正翻著百度百科,配圖的男演員身穿團龍黃帔,戴甩髮和一面絨球牌子,單膝跪地一臉倉惶,耳邊是寶綻珠翠般的嗓子:“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
匡正聽著那唱,一行行往下看唱詞:
“欺寡人在金殿不敢回對,
欺寡人好一似牆倒衆推,
欺寡人好一似風擺蘆葦,
欺寡人好一似孤燈風吹……”
兩千年前的舊事,用兩百年前的藝術演繹,匡正卻剎那間感同身受,他不是漢獻帝,也沒有逼他的曹操,可寶綻唱的彷彿就是他,一株被江風吹斷了腰的蘆葦,一盞暗夜中奄奄一息的孤燈,白寅午、私人銀行、萬融高層,所有這些重量壓在他頭上,讓他淒涼,讓他悲憤,讓他看不清自己的未來。
而寶綻定定地看著他,從迷離朦朧的臺上,四目相望間,聲腔抑揚頓挫:
“欺寡人好一似棒打鴛對,
欺寡人好一似孤雁難飛,
欺寡人好一似猛虎失威,
欺寡人好一似揚子江心一隻小舟,風狂浪打,浪打風狂,波浪滔天不能迴歸!”
一口氣十一個欺寡人,唱得人汗毛直豎,唱得匡正眼窩發燙,什麼溼熱的東西溢出眼角,他連忙用手掌蓋住,像被一道電、一聲雷擊中了,久久不能平靜。
琴聲停止,燈光熄滅,良久,身邊的世界好像消失了,只留下他一個人,和一把劇烈的心跳,在這急促的心跳聲中,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哥,沒有什麼坎兒是過不去的。”
匡正睜開眼,面前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
寶綻蹲在他身前:“再難的坎兒,我陪著你過,”他伸出一隻手,“就像你之前陪著我過一樣。”
匡正記得,在寶綻最難的時候,他曾向他伸出手,只是想擊個掌,寶綻卻把他的手握住了……匡正止不住笑,一把扣住那片溫熱的掌心,緊緊攥住,很用力,很用力,像是永遠不想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