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扎完傷口,換上一身朱青色綢緞長袍,上套著黑花綢緞圓領對襟馬褂,頭戴六瓣瓜皮小帽,足蹬高腰布靴,何長纓走出仁字軍北塘大營的營門口。
他回頭望了一眼里面那一片漆黑中的零星燈火,心中喟嘆的想到,自己以后就是一介平民了。
難道只是這白來一場,眼睜睜的看著東洋人吞食‘老大帝國’的饕餮盛宴,即將上演?
“關于英日那個條約,老中堂怎么說?”
何長纓偏頭望著吳威揚問道。
“那個條約里面的內容是什么?”
在帝國潔凈的夜色里,吳威揚目光如電的掃向何長纓。
何長纓一愣,這個他還真沒有研究,斟酌的猜測道:“具體的高惠悌和大副田潑林也沒有細說,只聽說是英日兩國的平等通商條約。”
“平等?”
吳威揚的鼻子里出一聲冷笑:“泰西列國和遠東諸國何曾簽訂過任何平等條約!現在的事實就擺在那里,東洋人打沉了英國的商船,就算他們簽訂了什么條約,條約里面總不會有著一條:可以任意的攻擊對方的船只,而不負責吧?在國際公理上,東洋人這屬于不宣而戰。”
何長纓心中暗嘆,不再爭辯;這種思想是現在整個北洋,甚至滿清帝國中樞的共識吧?
目光狹窄,不識天下大勢;而且拾了幾個牙慧,就自以為是的當法寶一樣的高高拱起,以為天下事只要照著這些章程來辦理,就攻無不克,從此天下太平!
他們難道連俾斯麥的那句在世界廣為流傳的名言,被東洋人拿去當做圣典的: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都不懂么?
這真是一個‘老大帝國’啊!
得,‘皇帝’都不急,我一個被趕出軍營,還差點被砍了腦袋的一個‘太監’,操哪門子的咸淡心!
何長纓默默的走在污水橫流的清末的津門衛的街道上,放下這些心思,開始好奇的打量著這一片片低矮破舊的房舍街市。
很難想象的到,在一百二十多年以后,這里大樓鱗次櫛比,街上人山人海的繁鬧模樣。
因為大雨,再加上已經夜黑,街面上的人并不很多,不過那些長袍馬褂,皸褲,一裹圓,襖褲,人力車子,還有那一條條拖在腦殼子后面的大辮子,還是讓何長纓看的津津有味。
他忍不住摸摸了自己腦后的大辮子,拉了拉,扯的頭皮直疼,這還真不是一場不羈的噩夢啊!
不知覺間,三人就來到了一座酒樓,算不上雕梁畫棟,不過也勝在雅姿,里面燈花輝煌,熱鬧紛紛。
好,就讓我好好的大醉一場!
何長纓心中默默的說著,臉露微笑,走進酒樓。
——
在北塘的一間小客棧里,何長纓轉輾反側了半宿都不能入睡。
即使是喝了滿滿兩大碗大清朝的,絕對沒有任何化工污染的高度純糧釀的高粱酒,他還是沒有一絲的睡意。
左右睡不著,何長纓就穿起了衣服,推開房門走到了這個客棧的花園之中。
通永鎮總兵吳育仁做事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在得到總督行臺的條子之后,也不管何長纓身上的刀傷,身上更是身無分文。
以軍營重地閑雜人等不得逗留為理由,讓他的親兵頭子6鐵腿把何長纓直接轟出了大營。
還好在刑場上聽到了何長纓那幾句模糊英語的吳威揚,一時心動跟了過來。
吳威揚不僅讓營醫給何長纓包扎了傷口,差手下親兵給何長纓新買了衣物,而且還大方的請他喝了一頓離別酒,臨別把他安頓在客棧里面歇息。
如果換了一個人這么做,6鐵腿是萬萬不允許的,作為吳育仁身邊的親兵頭子,貌糙心細的6鐵腿怎么會不明白老大人的心思。
只是何長纓這小子在北塘的兩年時間里素來大方,手面闊綽,贏錢就請眾賭友喝花酒玩女人,輸了眉頭都不帶皺的,‘姥姥的’罵幾句就一笑揭過,很對6鐵腿的脾氣。
而且6鐵腿沒當吳育仁的戈什哈頭子的之前,是仁字軍正三營馬隊的一個正哨官,而方伯遠就是他哨里的一個馬勇。
6鐵腿在一次偶然吃過方伯遠媳婦做的泥鰍掛面以后,據說就愛死了這道面食,沒事兒總去蹭吃蹭喝,不然方伯遠全身無半點特長,更不會巴結送禮上官,怎么可能在短短兩年的時間里就當上了馬隊的棚長。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些別的隱晦的謠傳,從百年后穿過來的何長纓也就更加的不知道了。
所以6鐵腿看到吳威揚這個老大人的親侄子,出面來保何長纓,也就樂于送個順水人情的毫不干涉。
在酒桌上吳威揚含蓄的三言兩語交代完,何長纓就聽明白了大人們的意思。
總督行臺把他的話定性為,為了逃脫斬刑,故意謊報軍情;不過念在懂洋文,革去軍銜剝掉官衣,攆回肥西閉門思過讀書,希望能知恥而后勇,奮讀書以文報國,蕓蕓——
何長纓心里大叫冤枉,自己確實是為了逃脫殺頭,然而說的事情可是比鐵板釘釘還要千真萬確。
不過事情既然已經被上官蓋棺定論,而且就如同出軍營時吳威揚那種自信的說法,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就無趣了,三人之間又是交情泛泛,所以只是喝酒說些無關的風月。
一直喝到6鐵腿滑下了酒桌,嘴里面‘春兒,春兒,你別傷心,哥哥心疼你’的亂說些昏話,酒宴才算結束。
何長纓站在一株棗樹下,仰頭看著這一百二十多年以前的北中國的潔凈夜空和璀璨星辰。
怎么辦?
不是以后怎么辦,未來怎么辦,怎么打敗東洋人,泰西人,讓我中華民族重新崛起于世界之林。
這類遙遠空泛的的事情,何長纓現在根本都沒有心思去想
而是明天的早飯怎么辦?
還有回那個什么肥西何家的路費,和一路的吃喝怎么辦?
何長纓想了又想,晚上6鐵腿這個大嗓門嚷的很清楚,‘大人說了,膽敢踏進軍營一步,仰或想私下和軍營官弁勾連,亂我軍心,直接以闖營論處,亂棍打死!’
何長纓在肩膀挨了一刀以后,再回軍營借錢,他算是沒有了這個膽子。
可是不這樣,又去哪里能弄錢呢?
在這個時代的津門,大鍋伙,小鍋伙,旱鍋伙,水鍋伙,這些大小混子們呼嘯成群的拉幫結派劃分地盤,各種雜垢勢力遍布津門。
討飯,賣藝,收糞,買菜,打漁,包括在碼頭上下個苦力,都要經受這些混子們的盤剝管理,交保護費。
況且津門到肥西這么遙遠的路程,何長纓估計自己在碼頭上當苦力回家的路費還沒來得及掙夠,東洋倭寇的士兵就已經打過來了。
“這真是窮途末路啊!”
一時間,何長纓長吁短嘆,惶惶然竟找不到出路。
“嚶嚶——”
這時,一道細微的女子的啼哭聲,突然傳進了何長纓的耳朵里。
這道細微的女子的啼哭,雖然被這個女人盡力的壓抑著,卻在這個寂靜無聲的夜晚后花園,顯得尤為醒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