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天揚當然會答應(yīng)。
曾是那京畿駐軍中,吊兒郎當灰頭土臉一伙夫,被公主慧眼識得,破格提攜,入鸞衛(wèi)營,力排眾議,擇他任統(tǒng)領(lǐng),直至今日手握十萬禁軍,京中貴族子弟皆拜他門下,一路扶搖直上,皆有公主那纖纖素手之功。如今,卻要受命限制她的行動自由,刑天揚本就心存愧疚。
昨夜,領(lǐng)了這皇命,又硬著頭皮見公主時,他就存了心里準備,若是公主要為難他,他舍得一身剮,亦只能讓她為難了。違背皇命,至多惹龍心不悅,遭失職論處,可若是一旦背負上不念舊主、忘恩負義之名,那可是要遭曦京名流唾棄,萬劫不復(fù)的。
所以,這本能得尺,卻只進寸的要求,他當然會答應(yīng)。且還暗地里松了口氣,嘆一聲公主仁厚。
是故,公主殿下帶著那個叫紫衣的丫頭,一陣香風,施施然出軍營,回鳳家府邸去了。如同今日心情隨天氣,迎著晨光出來散散步,養(yǎng)養(yǎng)心,再趁著明媚暖日,回去眠一個回籠覺一般。邢將軍帶著一眾禁衛(wèi)跟著,一陣旋風殺來,又一陣旋風旋走,這晨間漫步漫得,著實有些霸氣側(cè)漏,威風四射。
接下來,軍營里便炸開了鍋,大家均見著了公主來時臉上的肅殺,去是裙上的紅梅。眼尖的,又看見了親衛(wèi)傳郎中,郎中找藥箱……還有后來,青鸞姑娘在鳳大人的房門外,站了一天。
于是,誰惹怒了公主?素錦裙上的紅梅又是誰的血染就?大家就心知肚明,又長吁短嘆,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針,前一刻還恩愛無比,時不時地亮瞎他們的眼,后一刻就反目成仇,拔刀相向,比曦京茶坊酒肆里的傳奇本子,說書段子,來得都要曲折痛快。他們的公主殿下,也真是女中……豪杰,快意恩仇,當斷則斷,決不拖泥帶水;他們的統(tǒng)領(lǐng)大人,也真是命苦,就這么被公主翻來覆去地折騰,一會兒蜜糖,一會兒刀子,居然似乎還……樂在其中。
鸞衛(wèi)騎兵們大多年少初成,未經(jīng)情事,不太能理解這冤家滋味。所以,當他們那苦命的大人,再次展現(xiàn)出一貫的執(zhí)拗,讓徐郎中擱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晚飯,背著藥箱開始今日的第二次狂奔時,這些懵懂兒郎們一邊狼吞虎咽盤中餐,一邊在心中暗暗發(fā)狠——這輩子愛誰都行,千萬別愛上一個公主。
據(jù)說,他們的大人昏迷了一日,日頭偏西時醒來,睜眼就喚公主,卻只喚得門邊的青鸞與親衛(wèi)在應(yīng)他,他就一個翻身起來,用腰封將傷口一扎,將武服穿整齊了,就要出門找公主。
青鸞姑娘幾句含糊其辭的勸說,他恍若未聞,兩人便動起手來,青鸞姑娘功夫不弱,一不小心就將大人打得傷口復(fù)裂,腰腹間鮮血直往外滲。一旁的親衛(wèi)小廝見狀,只得又跑來尋徐郎中救命了。
徐郎中乃外傷圣手,但生性散漫疲懶,平日最恨戰(zhàn)事之外的額外工作,又沒有額外薪資可言。且算著日子,裴炎裴大統(tǒng)領(lǐng)帶著的那只隊伍,傷員病號全在里面,明后日也該返回了,到時候,就他跟那幾個手腳粗笨的小弟子,不累癱才怪。
這不,害得他少吃半頓飯,且不說等下回去時,最喜歡的紅燒肉也沒了,只見著這傷口裂開滲得心慌的模樣,就頗為不滿,一邊念念叨叨,大人不體恤他這些升斗小民糟老頭子的難處,不珍惜他早上的辛勞,卻又一邊利實地止血處理,重新上藥包扎,再勒令那親衛(wèi)小廝將統(tǒng)領(lǐng)大人看好了,千萬不得再扯動傷口,若有再犯,他一概不管。
轉(zhuǎn)身看見一旁的青鸞,他又將那銅鈴般大的老牛眼瞪了,一番瘋快老人言,卻又透著提點:
“青鸞姑娘,你還杵在這里作什么,大人醒了,天也快黑了,還不快回去領(lǐng)罪。”
青鸞一聽,笑開了。這徐郎中,跟宮中太醫(yī)院的首席徐老太醫(yī),貌似頗有些淵源,只是不喜功名,往公主這鸞衛(wèi)營中,一藏就是多年。這落拓性子,也被鸞衛(wèi)們上下慣得,越發(fā)疏狂。
這疏狂老夫子,也算是一語替她解了圍。晨間,公主走時,讓她晚些時候歸,又不說究竟何時歸,她還真有些為難。鳳大人先前一直昏著,她自是不能走的,公主留她在此,不就是自己拉不下臉面來守著,讓她來守嗎?若是回去復(fù)命說,大人還未醒呢,那公主定會挑眉撇眼地反問她,那你回來作什么?所以,寧愿頂著日頭,在廊下站了一日。
先前,鳳大人醒來,張口就要找公主,她又直覺,公主此刻,一定是不愿意見他的,也不愿讓他見著她被陛下軟禁的處境。故而出手相阻,哪料鳳大人也不躲閃,就被她失手……打成那樣子了。
不過這樣也好,估計今夜,這位執(zhí)拗的大人,也出不了這房間門了。
“我送了您老,馬上就走。”臉上掛笑,腦子里轉(zhuǎn)了幾個彎,青鸞就趕緊應(yīng)聲,一把幫著徐郎中收拾藥箱工具,一邊附和著他向親兵小廝作交代,再隨著徐郎中走出門,喚上那個被邢天揚留下來看住她的明世安,一路出了軍營,往鳳府中來。
待入了將軍府,回了院落,提著心尖穿過一眾刀劍在身的兵士,進了房間,就見著公主靠坐在那把黃花梨木交椅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自己的一雙纖手,像在細看錦繡繁花,實則是在等她吧?看旁邊紫衣的無奈神情,便知,這主子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
青鸞就朝一旁的紫衣撇了一眼,趕緊上前回到:
“傍晚時分,大人就醒了。”
那主子恍若未聞,依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自己的手,青鸞接著說道:
“晨間,徐郎中拔刀止血,用了愈合金瘡,包扎了傷口,說無大礙。”
說一句,略頓一頓,細察她主子的神色變幻。
“可是,大人一醒來,就想要過來找公主……”
果然,見著公主微微眉睫一動,雖仍無言辭動作,但心中波瀾已起,青鸞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硬著頭皮說來:
“我一見阻止不住,下手就重了些,將那傷口又給……打裂開了。”
說完,就僵著木麻的頭皮,聽天由命,等著看公主那比海深的無常喜怒,究竟是喜,亦或怒?
“打得好。”終于,頭頂上一句懶懶的聲音傳來,青鸞知道,今日一番揣度行事,算是踩準了公主心中的節(jié)奏了。暗自緩了口氣,遂才接著往下說:
“第二次,徐郎中舍了他壓箱底的寶貝,替大人敷了止血生肉,愈合傷口的西域圣藥,還加了點鎮(zhèn)痛安眠之物,大人今夜必定……好眠。”
這妮子心情一放松,說話也就有趣起來。聽得一邊紫衣都跟著眉眼閃動,津津有味。哪知公主殿下卻一副不屑神情,輕哼一聲,甩了一句:
“我才懶得管他,有無好眠。你倆也記好了,以后,我跟他,再無私情,凡事,公事公辦,即可。”
果斷揮刀斬情絲,再公私分明地待他,這是夜云熙能夠做到的極限。怨天由人,哭鬧撒潑,酣暢泄憤么?她那自幼的教養(yǎng)禁錮著,學(xué)不會做不來。
若要鬧得滿城皆知,他就是個借刀復(fù)仇的落拓王子,騙財騙人騙物騙色,還跟她的皇弟合謀,將兩國皇婚給劫了,她就是那個被情郎和親弟合伙賣了,還熱心地幫著數(shù)錢的傻大姐冤大頭荒淫公主?她也丟不起這人。整個大曦王朝,也丟不起這人。
母親說得對,天家丑事,能遮蓋時,且遮蓋。縱然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也要保全那天家體面,不要露了骯臟真顏。所以,從今以后,再無任何牽扯瓜連,再無任何妄想癡念,你報你的血海深仇,我盡我的皇女義務(wù),你奔你的錦繡前程,我全我的家國顏面。
聊聊幾句叮囑侍女的吩咐,加之一番鏗鏘思量,夜云熙幾乎已經(jīng)將這一天一夜的變故作了個了斷。她向來不是悠柔寡斷之人,不屑于日日肝腸寸斷地情傷,一夜未眠,一刀捅腹,一日枯坐,夠了。再胡鬧下去,先皇先后的在天之靈,會以她為恥!
只是,明明釋下重負,卻覺得,心上仍有萬鈞,開口說話時,怎生覺得,滿口的苦澀,仿佛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滋味:
“青鸞,紫衣,我也不瞞你二人了。陛下囚我,是要我在不日后,重嫁北辰。其實,陛下也是粗心,他也不想一想,我如今遭西凌人一番折辱,還有個西凌王子妃的身份擱那里,北辰那些人,如何還容得下我?別看北辰皇帝無畏人言,不顧體統(tǒng),執(zhí)意要繼續(xù)娶我,其實,他本就是圖個折磨我的樂子。”
一席話,說得憂傷無奈,兩個侍女便在她跟前齊齊跪下了,望她拿主意,反正也是寄生藤蘿,生死相隨,別無它想的。
夜云熙便幽幽緩緩地,邊想邊說來:
“青鸞,今日邢將軍讓你晚歸,便是默許了你的行動自由,從明日起,你每日尋個由頭出門去,采買置辦也好,串門子探望也行,務(wù)必在這幾日里,將這些情形打探清楚,第一,北辰大軍何時來,來多少人;第二,鳳老將軍那里,究竟戰(zhàn)況如何,何日班師;第三,西凌王是否身受重傷,如今人在何處?”
“殿下……”青鸞一聲呼喚,幾近哀嚎。
夜云熙不理她,繼續(xù)說道:
“我知道,這些事情,自然不是你在大街上走一走,門房處串一串,就能知曉的。但是,我也知道,以你的能耐,我若逼你,你也自有辦法去知曉的。不然,當年在千語山,那么多女孩兒要爭著作我的侍女,我為何不挑其他人,只挑你和紫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