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夜,西凌大王子赫連勛的大喜日子。
大王子年紀不大,雙十出頭,乃西凌王的嫡親長子,草原上公認的第一勇士。西凌一國,地處廣袤草原,游牧為生,以武立國,馬背上刀箭下求生存。所以,根正苗紅,孔武善戰的大王子深得西凌王的器重,加之老王年事已高,諸多力不從心,遂令大王子統西凌鐵騎精銳,建左王帳,鎮守西凌東線,對峙北辰與南曦。大王子統軍有方,勇猛無比,有他坐鎮草原之角,香雪海馬賊不敢過于放肆,北辰與南曦亦不敢輕舉妄動。
按說父慈子孝,大王子的儲君身份,以及能撐起西凌國半邊天的頂梁柱地位,整個草原都毋庸置疑。西凌王的子嗣單薄,除大王子外,僅還有一子,為一寵妾所生,且尚年幼,相傳身形瘦小,膽怯懦弱,不似赫連一族的彪壯,與大王子自是不可相提并論。
然而,世事多蹊蹺。看似板上釘釘的事,往往還會變卦。
今年年初,西凌王患了一場怪疾,全身痛癢難耐,卻不著病根,百藥不治。怪病纏身,老王自是暴捩,遷怒于人。就在整個王庭人心惶惶、束手無策之際,來了一個云游方士,一番問聞診脈,幾副湯藥下去,竟好了個十之八九。
老王要重金酬謝,那方士卻不敢貪功,只說命由天定,西凌王命數不該在此絕,自己只不過順應天命而已。老王一聽,好奇心起,便想讓這鶴發童顏的仙人方士,算一算自己的命數。哪知這一起念,一多嘴,惹出了后面的不快——
那方士起初自是不愿泄露天機,后來熬不過西凌王的請求,便設壇焚香,掐指演算,漸漸神色凝重,到得后來,面色驚恐,說了一句,西凌一國氣數將盡,大王將命絕于自己的親子。語畢,鶴發童顏竟瞬間枯老,氣絕而逝,想必是窺見天機,遭了天譴。
于是,西凌王的心里開始不好受了。他總共兩個兒子,成年的大兒子威猛剛健,年幼的小兒子瘦弱膽怯,所以,命絕于大兒子的幾率,恐怕要大些。
于是,大王子的日子也開始不好過了。他靡下的鐵騎精銳被分批抽調走,以一些怪異的理由。他回王庭,要求見父親,卻發現父親身邊總是重兵把守,不能靠近半步。他不知道,年初時,那個替父親治病的方士究竟說了什么,因為,那日在場的人,全部都不在了。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寵于父親,失信于王庭。
大王子唯有自救。在草原上,只要有軍隊,有兵力,便是安身立命之本。靡下鐵騎被調走十之五六,他便入香雪海,去繳馬賊,相傳有十萬之眾的馬賊,被他尋到萬余精銳的,連人帶財統統據為己有。
沒了靠山,也可以自己找。恰逢南曦的嫁往北辰,途經香雪海,他便派人去劫了來,反正他也還沒有正牌的王子妃,且如今這光景,父王似乎也不打算在草原貴族中替他選妃了。若是能娶了這南曦公主,那南曦一國便是一座靠山。
所以,大王子準備先斬后奏。今夜,先行草原結親禮,再行洞房合巹禮。明日,再去稟報父親,他成功地娶了南曦公主作王子妃;再通告四國,南曦皇帝成了他赫連勛的小舅子。
此刻,寢賬內,大王子一手擋開剛剛替他穿戴整飾完畢的侍女們,正了正一身華麗的結親禮服,朝著那面南曦銅鏡里撇了一眼,看見自己那濃眉虎目的威猛容顏,不禁虎軀一震,覺得精力充沛,仿佛即將走上戰場——一個征服南曦公主的戰場。
他的寵妾阿依蓮告訴他,曦朝女人重名節,若是身子給了哪個男人,便會死心塌地一輩子跟著他。所以,只要先征服公主的身,便能征服她的心。
說來也奇,這阿依蓮,香雪海里一女匪首,土生土長一蠻族番女,心機深沉,行事毒辣,卻通南曦話,曉曦朝事。不過,自從被他打得不得不服氣,連人帶財,外加自己,齊齊歸順了他之后,倒也乖巧。自告奮勇,將一群馬賊流寇訓練成正規軍;獻計讓他娶南曦公主,尋南曦皇帝當靠山;還親自替他上黃金路,以馬賊的名義劫人。可謂處處替他想,事事干得漂亮,不失為一個得力可心之人。
唯獨一樣不好的,就是脾氣糙了點。這不,他還未走出帳門,就有衛兵來稟報,說是阿依蓮和南曦公主……掐起來了,前去請公主出帳行禮的侍女們無計可施,只能過來請大王子去滅火。
赫連勛心中惱怒,暗罵這女人給他添亂,壞他好事。又一腳將那衛兵踢了,三步并作兩步走,去了那火并之處,一把掀開帳簾子,見著那兩個掐架的女人,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大王子,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準確地說,那是兩個剛剛掐完架,正筋疲力盡地癱坐在地毯上喘氣的兩個女人。兩人皆是頭發蓬亂,衣賞散破,身上的珠寶玉石配飾,散了一地,矮幾上的湯水飲食,也潑了一地,兩人似乎剛剛就在這湯水地上廝打滾爬過。
最觸目驚心的,是那兩張如花似玉的臉,皆是血跡斑斕,慘不忍睹。只依稀辨認得出,曦朝公主的額角上有條長長的口子,而阿依蓮的臉頰上也有兩道的抓痕。敢情這女人打架,走的是這個路子,女子重相貌,破相便是絕招。
阿依蓮見了他,一臉的憤然,想要開口說什么,大王子卻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她出去。女人的恩怨,無非就是雞毛蒜皮,爭風吃醋,他不聽也罷。
見著阿依蓮拾了地上的皮鞭,略略斂了衣裳,出了帳門。他再回頭來看地上的曦朝公主,從頭到腳,再從腳倒頭,打量那副狼狽樣。卻發現那女人也是一臉的憤然,正拿一雙水亮水亮的眸子盯著他看。
赫連勛心里納悶,不是說曦朝女子溫婉淑儀,知書達理嗎?這曦朝公主,怎么這般潑辣?可等她開口說第一句話,他又覺得,這女人,當得起曦朝公主的風范,只見她用衣袖抹了抹一臉的血珠子,略略皺眉,像是忍住那傷口的疼,用清晰的西凌話說到:
“大王子,你的侍妾,該要好生管教管教了。”
“不如,你來替我管教,如何?”他順口接到,話出了口,才覺得怪異。他素常陰沉,不喜與人調笑??梢娭厣线@女人一副斗敗的公雞模樣,卻還端著盛氣凌人的架子,就忍不住想要戲謔兩句。有種女人,不管以何面目示人,總掩不住一股子精靈魅勁,讓人見了就心軟腳軟,忍不住就要手癢撩撥。
“大王子真會說笑,我豈敢?”那女人橫眉冷對,對他的話中之意嗤之以鼻。
“我從來不說笑,等今夜行了結親禮,公主便是我的王子妃,我的女人們,公主想怎么管教,便怎么管教。”赫連勛耐著性子,穩著聲音,慢慢說到。這般好脾氣地哄女人,似乎已經有些逾越了他的極限,他有些不自在,卻又忍不住略略俯身下來,伸出一只手,想要將她牽扶起來。
哪知那女人眼睛長在額頭上,根本無視他伸到跟前的手,只賴在地上,不起來。還硬生生地頂他一句:
“呵,我憑什么,要嫁給你?”那語氣中,滿滿的不屑,那眼神里,是一個繁華帝都的公主,在看一個荒野莽夫。
赫連勛便覺得,他的自尊受了些傷害,他的耐性也用盡了,索性俯下身,如同老鷹捉小雞般,一把將地上那女人拎了起來,再搶手捉了那尖尖的下巴,對上那雙有些驚恐的眼睛,沉沉說道:
“就憑你現在,孤身一人在我數萬鐵騎軍營中!”比起講理,他更擅長霸王硬上弓,況且,跟最擅講理的曦朝人講理,他真是吃飽撐著了——遂干脆放棄講理,直接上弓就是,“來人,替公主重新梳妝,行禮!”
說完,大王子一把扔開那纖細人兒,轉頭出去了。草原上的女人,哪個不是對他畢恭畢敬,惟命是從,任由索取。這曦朝公主,卻根本不將他放在眼里,一如整個南曦朝,都不將西凌國放在眼里一般,他們,總是笑他們野蠻,生活粗糙,不懂禮數。卻不知,老天的不公,長年盤踞物產富饒之地,自是崇尚禮儀教化,而世代居于寒苦貧瘠之域,只有練就四國無雙的鐵拳。
赫連勛心中敏感,被這女人一刺激,便生出些不快。而且,這顆不快的小苗,后來又得到些雨露的澆灌,一點一點地,在他心中茁壯成長。
第一顆雨露,是結親禮。曦朝公主被強行重新更衣梳妝,又灌了些啞藥和軟骨散,才消停下來,由兩個壯實侍女明里參扶,暗里挾持著,帶到他身邊,跟著他一樣一樣地行禮?;鸸獍滓梗f軍矚目下,那女人額角一抹血口子,在珠玉抹額的掩飾下,仍滲出些細碎的血珠子,顯得一臉的妖艷,又加之一臉的厭惡,硬是將一個好好的婚禮,整成了上刑場的感覺。他覺得,這親結的,真有些晦氣。
第二顆雨露,是入洞房。待結親禮畢,入了寢帳,他便想著阿依蓮的計策,需得趕緊將生米煮成熟飯,才算是板上釘釘。他正在那邊寬衣解袍呢,那女人卻用一種看垃圾的眼神看他,又一副生怕他靠近,弄臟了她的刺猬樣。雖口不能言,手腳綿軟,卻從骨子里散出一種寧死不從的貞烈。他突然就有些倒胃口——面對一個輕視他的女人,他的自尊壓倒了他的欲望。且這女人,瘦得像一把干柴,跟那些壯實豐潤的西凌女子比起來,怕也無甚趣味。罷了,行了結親禮,便是板上釘釘的王子妃了,暫且放過她,再從長計議。
第三顆雨露……
第四顆雨露……
……
三日后,六月二十九,大王子心中那顆不快的小苗,終于長成了一棵憤怒的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