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想,喝點水?”
帳內爐火旺騰,溫暖如春,夜云熙覺得喉嚨發干,便也想當然地以為,那施施然坐起來的人,怕也是口渴了。
“好。”那木頭便點頭應了,呆呆地看著她,竟然是在等著她去倒水。果然是,還沒有怎么清醒吧,還真把自己當爺了。
她又好氣又好笑,卻又立刻發現,好像自己除了去倒水,就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了。想扔了他掉頭出去,讓紫衣進來照料吧,那半身銅色肌膚晃得她耀眼,她實在是……不太情愿。
索性甘之如飴,認了這別扭的丫頭命,從矮幾上的水罐里倒出水來,用犀牛角盅盛了,遞至他面前。看著他接過去,仰頭咕嚕一陣,瞬間給喝了個底朝天,還真的是渴了。
“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她將那空了的犀牛角盅接過來,捧在手著,又問。好在這照顧人的事情,一回生,二回熟,還是不難做的。
“不用。”那呆子居然愣著神想了想,才搖搖頭,不知是表示他不餓還是不吃,還是說不想勞駕她。
她就有些沒轍了,又尋了個由頭,再問:
“那你……再躺下睡會兒?”
那人想來是困乏未解,順從地點點頭,正作勢要躺,神光幽閃,抬眼在這狹窄的小帳中,掃視了一圈,問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我睡了,那公主睡哪里?”
“我……”夜云熙亦抬眼,跟著他的視線,在四周轉悠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半空頂上,訕笑著說,“我等下就睡榻邊地毯上吧。”
“地上冷……”那根呆呆的木頭,直直地揭露問題的癥結。
她當然知道地上冷,草原的地上,總是又濕又潮,無論墊再多的墊褥,都覺得跟半截身子睡在冷泥灘似的。她那張矮榻,也不怪托雷一沾了就喜歡,那可是她跟紫衣花了多少的心思,才打造出來的舒服小窩,下鋪木板墊底,中間隔空防潮,還可放入暖炭烘烤,獸皮上再鋪羽毛錦被,又綿軟又暖和。要不是看在他傷痛疲乏的份上,她才舍不得讓給他呢。
“還是我睡地上吧。”她還在瞪眼尋思,鳳玄墨已經掀開被褥,邁出腿,要下榻來,將她的溫暖小窩還給她。
“躺好了,不許下來!”她突然一聲嬌聲大呵,將那人給止在榻上。心下莫名一陣氣惱,真是的,當她什么人,她是那種不顧別人死活,只顧自己舒坦的人嗎?
瞪著鳳眼,確認那人被她的威嚴爆發給震住了,沒有繼續往下跳,這才心下一橫,銀牙一咬,開始低頭去解自己的腰帶,好在西凌人的常服袍子,沒有南曦人那么講究,幾個扯弄,被她給扯了下來,再纖手翻飛,跟剝筍似的,飛快地將外袍鞋襪胡亂脫了,只著了一身中衣,就往那榻上被窩里鉆。一邊閉著眼睛往里鉆,一邊沒好氣地呵斥到:
“往那邊去點。”
那木頭就聽話地往后邊讓了讓,給她讓出一個容身之處來。
等她跟一尾魚一般,溜進被窩里,再抱臂曲腿,蜷成一只刺猬,準備雷打不動,千年龜息了。才發現那人還僵著先前側身讓她的半躺姿勢,一聲重重的抽氣,準備撤退了事:
“公主,我還是……睡地上吧。”
“你敢!”她趕緊伸了手臂,將那赤裸腰身抱住。他都敢動不動就欺上身,該摸的摸,該吃的吃,她有什么不敢做的?更何況面對的是一個昏沉體虛的傷員病號,遂拿出彼時調戲曦京兒郎的勇氣來,趁著剛才一氣呵成的勢道,一不做二不休,將自己的頭埋進那人肋骨下面的軟腰處,發燙的臉頰貼上發燙的腰肉,燙作一處。
終于,一聲輕不可聞的笑聲,從頭頂傳來,那人就著她的摟抱,順勢側身睡下來,頓時,擂鼓般的咚咚心跳,夾雜著金瘡傷藥味道的男子氣息,將她緊緊籠罩住。
她埋頭于那被窩深處,加之心里緊張,自然覺得呼吸困難,可又著實沒有勇氣抬起頭來,跟他面貼面,眼對眼。只得一口口深深地吸氣,幾近在喘。
便聽得頭頂上,也是一陣淺聞深嗅,抽氣呻吟,外加唉聲嘆氣,還夾雜著幽幽怨怨的話語:
“我也想娶一個曦朝公主。”
“唔……”她支吾著,自顧埋頭吸氣,卻也聽得明白。敢情先前她與托雷說話時,他是在裝睡不成?又覺得這時候好像應該擺擺譜,便悶聲問了一句:
“拿什么來娶?”
“本來有草原和云都為聘,可是現在,草原也給她了,云都也給她了,她好像不怎么稀罕,不知道,還娶得了不?”
“娶得了!”這次,她卻干脆答了。她有什么好別扭的,太極殿堵人求嫁都干過的人,新嫁娘都做過三次的人,不差這一句。況且,此刻鴕鳥似的藏在被窩里,臉紅心跳也沒人看見。
“……”估計那人也沒有料到這么簡單,一時語塞,半響不語。只感覺那寬大身軀微微在顫。
她也不知該接著說些什么,索性便動手做點什么。不覺放任了雙手,在他身上亂摸一氣,從胸前到腰腹,又從腰腹到后背,將那些新傷舊痕逐一觸摸了,摸到后來,未觸目卻驚心,深嘆這自小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傷口愈了又來,血干了又流,該是怎樣的艱難。不禁想起徐老爺子所說的那句話糙理不糙的“省著點用”,若她真能給他后半生安穩,她倒要盡力去試一試……
末了,終于不再羞怯,抬起頭來,咬著耳根問他:
“這些傷,痛嗎?”
“公主,饒了我……”她這廂癡想得入神,那木頭卻已經走岔了,渾身發緊,一邊將她使力抱住往骨子里揉,一邊抖著聲音求她。
她一聽,又好氣又好笑,說得她像硬上弓的霸王似的。干脆涎著臉皮,作個豪爽大氣的女霸王,對著手中的小白兔開恩:
“放心,你背上有傷,我不會把你怎樣的。”
“我其他地方又沒有傷。”那人嘆氣,嘀咕了一句,依舊將她抱著緊搓慢揉。
她愣了少頃,才反應過來,頓生羊入虎口之感,猛地一個掙扎,脫了身,要下榻來,心里盤算,與其與虎謀皮,還是睡地上踏實些。
身子還在翻轉中,就被一只猿臂一攬,給捉了回去,那人像是怕她真的惱怒,趕緊拿好言相哄:
“我背上傷痛……全身都痛……只是想抱著公主睡了。”
她心里暗笑,這人先前還假惺惺的,再三作勢要去睡地上,這會兒原形畢露了,沒準巴不得她當個女霸王吧。轉念一想,又覺得這話怎生耳熟,不就是故伎重演?似乎每次欺上身,都是這句說辭。好在這會兒,好像真的是只想抱著她睡了,一會兒就聽見呼吸綿長,手腳也老實擱了,睡得香沉。剩她一人在那里無聊地瞎想。
想起相識以來,兩人似乎也曾有過幾次長夜相伴。
第一次,沈子卿瞞著她娶親,她心中郁結,一口氣跑到木樨鎮馬場散心,卻見著他被她的鸞衛們打得鼻青眼腫,給扔在馬廄里。她給撿了,抬床上去。他低熱昏話,只管叫她不要走。彼時,只當他傷得可憐,老實可愛,只當自己心存愧疚,慈心馭下。遂鬼使神差地應了他,然后坐在床邊椅子上,守了他一夜。
第二次,被柳芙蘇氣得頭暈,摸黑到鸞衛營中去看他,卻遇到澹臺玉送來的那個狐貍精眉娘,正往他身上投懷送抱,氣得她吹胡子瞪眼。那人為了哄她,強留了她那里,又將自己的床榻讓給她睡覺,還唱了一首西疆小調,將她催眠了,卻是稀里糊涂酣睡了一夜。
第三次,赫連勛劫親,他領著騎兵將她救回來,在草原邊上過夜,他說夜里冷,和衣連袍將她裹成一個粽子,抱著她在那草地上睡了一夜。
第四次,香雪海荒漠里,兩人被旱龍卷吹得不知去了何方,他傷筋動骨,渾身冰涼地躺著地上,嚇得她哭得稀里嘩啦,他卻只說,讓她抱一抱,親一親,就好。她就抱著他在那沙礫里熬了一夜。
第五次,棲鳳城將軍府上,她知曉了他跟云起之間的伎倆,沖去軍營給了他一刀,他卻半夜里摸上府來,給她捂腳,寬衣,討好賠罪,連誆帶哄,軟硬皆施,硬是在她床榻上,賴了一夜。
……
依稀過往,都是懵懵懂懂,不能自己。情到濃時,千好萬好,千依百順;傷到痛時,無可奈何,沉重不堪。
而這一次,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從未有過的真切。同床共枕,交頸而眠,真實的呼吸與氣味,觸手可及的身軀,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哪里,知道依偎身側的是誰。
而最奇的事是,心里安定了,卻眠得淺了,一夜神智起伏,也不知是夢是醒。她對著他,他就將她頭臉捧在胸前,或是擱他臂彎里,跟抱個小孩似的;她翻身背了,他就像個滾燙的勺子似的,貼她身后,貼得她……渾身燥熱。
總之,半夢半醒迷蒙中,一夜瑰麗綺夢,悠長宛轉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