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鳳玄墨所料,翻了年,正月過半,春日未見蹤影,積雪未見消融,北辰軍營里,便開始有些異動。
斥侯隊的消息報告,那對面大營里,糧草已經告急,卻不見后方補給。每日燒火的鍋灶在遞減,傷兵殘將已經開始向北轉移,且步兵隊伍,也在分批陸續撤退。
北辰軍中,斗志渙散,歸心似箭,西凌鐵騎與曦軍,卻是人心振奮,一片昂揚。只是,對這接下來的行動與戰術,產生了分歧。
西凌人覺得,這欺到家門口的惡徒,如今見沒討到好處,想要轉身逃走,豈容他全身而退?且在前面一個多月的守衛戰里,他們的騎兵,沒有太多的用武之地。此刻,便有些手癢心癢,摩拳擦掌,勢必乘勝追擊,讓北辰人一路潰逃出草原,才能讓他們深深記得,草原人不好惹。
曦軍卻認為,兵法有云,窮寇莫追。十萬曦軍,步兵占大半,雪地里長途跋涉,行軍困難,補給不便,稍有不慎,便是進退兩難的境地。況且這長河冰封,眼看就要結束,萬一西凌與曦朝的關系有個什么變化——聽說皇帝陛下不是還沒有明確表態么?那么,冒險追擊北辰人,賠本幫別人賺吆喝,或者說駐扎在別人的王庭邊上不挪窩,算幾個意思?所以,對于十萬曦軍而言,最保險最安全的策略,不是北上追擊,而是退回南岸,保持與西凌王庭一定的距離,保持與曦朝的緊密聯系。
所以,就這個追還是不追的問題,大家一連爭議了好幾回合,才得出協商結果:西凌鐵騎為追擊主力,五萬騎兵出擊;曦軍為輔,八千鸞衛營出身的最精銳騎兵參與作戰,由曦朝的征西大將軍親自率領。
夜云熙知道后,心中起了一串的小九九。如今西凌王庭的鐵騎,總共就剩了七萬,卻要派五萬出去,是不是有些冒險?而那八千曦朝騎兵,又是她的心血澆灌,最重要的,那領軍的人,是她的心肝肉兒,就更是心疼加肉疼。
倒是后來赫連長老一番話,勉強打消了她的疑慮。那長著一雙精亮小眼睛的老人家,是這樣說的,草原的馬兒,都是要溜得好,才長得壯,草原的漢子,也是要錘煉得好,血氣才能茁壯,一味地藏著掖著,反到不見得是好事。至于曦朝的那支騎兵,人數雖少,反而靈活精悍,連西凌鐵騎都跑不過打不贏的兵,她還怕什么?
加之她為了表示對西凌各部族頭領的信任,本就對具體的軍事行動不怎么干涉,索性作了甩手掌柜,只要他們說得有理,都聽之任之信之。自己樂得在內廷王帳里,與小大王作伴。
正月二十二夜,北辰大營撤了最后的防線與騎兵兵力,連夜后撤。次日凌晨,五萬鐵騎與八千鸞衛騎兵,整裝待發,準備給北辰人最后的痛擊。
夜云熙半夜從夢中驚醒,翻身起來,就叫紫衣穿衣打理,然后一路跟著,往北面邊線上縱馬而來,卻還是來遲了點,撲了個空。撤退的,一夜之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追擊的,也已經出發,跑得無影無蹤。
站在那山坡高處,借著天曉微光,看著對面大營一片狼藉,茫茫草原一片空蕩,一陣垂頭喪氣,雙腿一軟坐在雪地上,暗罵那人恨心,打起仗來什么都不管不顧,也不去看看她,也不等她來看看他……
一轉頭,卻見著一騎飛奔上坡來,于她身邊不遠停住,那馬上兒郎矯健翻身跳下馬來,帶著一股子清晨的銳氣,大步朝她走來,她定睛一看,不是那個她正在心中嗔怪暗罵的正主,還能是誰?
她終于咂到一口驚喜的滋味,雀躍而起,撲過去,雙手摟后頸,就掛在那人身上,嚶嚶嗚嗚,扭扭捏捏,亂鉆亂蹭一氣,如一只歡脫的林中小鹿子。
心里歡騰,最上卻硬氣,懨懨地問他:
“你怎么,還沒有走?”不是已經開拔了嗎?
“我在等公主。”鳳玄墨將她的雙手從后頸上拉了下來,覺得有些冰涼,便舉到唇邊一陣溫暖,再固定在胸前,不要她亂動,又耐心與她解釋:
“昨日派去內廷的人回來說,公主聽了出征的消息,沒有什么反應。我就不知,今晨公主會不會來。又想著,萬一來了,見不著我,會生氣的,所以,就讓他們先走,反正,要趕上去,也就一兩個時辰的功夫。”
昨夜是有兵士來內廷報訊,說北辰人將多余的輜重物什都棄得差不多了,已經開始全線撤退,騎兵準備今日凌晨開拔,北上追擊。她心中對此事,本就有些陰沉,又覺得風玄墨越來越會擺譜了,眼看要出戰,都不親自來看看她,派個人來稍句話就了事,便對那個前來稟訊的親兵也沒什么好臉色,三言兩語打發他回去了。
心里暗自發狠,除夕過后,二十幾日,她就愣是沒見過那木頭。戰事再緊,軍務在忙,抽個空隙跑個十幾里的路,到內廷王帳來看一眼她,也不是難事——既然他不來看她,她亦要矜持些,不能總是趕著送上門去,還自討沒趣。
等到了夜里,卻做了一個怪夢,夢見她在一邊雪地紅梅里,到處找他,卻尋不到蹤跡,找得急了,才發現那些紅梅,原來是滿地血跡,涌動匯流著,要將她淹沒。
她于那匯流成海的鮮血中驚醒,便也顧不得誰先看誰的矜持了,一路沖過來。
本是想將這個怪夢與他細說,叮囑他千萬小心,此刻見著他一副精神勃發,卻又癡癡寵她的樣子,又覺得,這出征之前,講這些好像不太吉利。俗話說,噩夢不可言,遂強壓了心中不安,轉了話題:
“這么多天,為什么都不來看看我?”她略偏了頭,看著晨光中的清俊兒郎。既然臨出戰了,都還在盼著她來,早先為何不去內廷看她?
“那溫香暖帳里,我怕見了公主,忍不住……”清晨山崗上,整裝待發的大將軍,說的卻是夜里銷魂的話,再配上一副一本正經而又痛苦不堪的神情,著實……迷死人不償命。
夜云熙就被逗得咯咯笑起來,撅起小嘴,明知故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向公主討那份犒賞。”除夕夜里,她掉足了他的胃口,卻又一走了之,著實也是害死人不償命。
“那你早些回來,打了勝仗的大將軍,有重賞。”夜云熙笑得更歡,除夕之夜,中軍帳中,是她的得意之作,還有那個托雷小大王也太給力,未經商量,居然也能與她配合得天衣無縫,真是上天送給她的小寶貝。
“那公主這次可要事先想好,要怎樣犒賞我?”那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皺眉凝目,欲討些口頭承諾。
“那你想要什么犒賞?”她爽快極了,決定予取予與。
“曦京貴女……偷會情郎。”鳳玄墨轉頭瞥了一眼遠處專心看風景的紫衣丫頭,才側頭過來,在那玲瓏耳根處,低低地笑說。
晨光漸曉,晨輝中那個精神矍鑠卻是一臉曖昧的清俊兒郎,如同天邊的絢爛朝陽,耀得她一陣心神蕩漾,心中的陰霾也漸漸消退,仿佛時下不是肅殺的出戰在即,眼前也不是蒼涼的草原山崗,而是和暖春日繁華曦京,燃花臥柳處,貴女會情郎。
不由得跟著,心里一片任性放蕩,腦中滿是綺思艷想,對那什么曦京貴女偷會情郎的伎倆,表示不屑地輕哼一聲,嘴邊的話也開始跑馬:
“呵,那有什么好稀奇的,彼時曦宮的教習嬤嬤,怕我們這些跋扈女兒,出嫁后遭夫君厭惡嫌棄,便費盡心思,教些取悅男子的法子,算一算,那些法子每種不重樣,加起來有一百零八種……你只要完好無損地歸來,那些法子,隨你挑。”
她這海口一夸,那人眼中神光絢爛,嘴角咧開來,半響收不回來,像是聽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事情,只得偏頭開去,強忍了笑,留一雙深漩梨渦在頰邊,試著問到:
“那一百零八種法子,可以每樣都來一遍嗎?”
“你……貪得無厭!”夜云熙看著那一副討打欠揍的風流模樣,掙開被捉住的雙手,作勢往他胸上捶打,如雷拳頭落在鐵甲寒衣上,卻又化作點點細雨。
那人就順勢攔腰摟背,將她抱了,垂頭擱她肩上,兩人貼著一團,說不出的溫存纏綿。
情到最濃處,卻是分離時。
“公主,我要走了……”終于,鳳玄墨抬起頭來,略略仰了身軀,仔細地看著她,不舍說到。
她突然抬手去捂住他的嘴,唾棄一口:“呸!……曦朝民間有忌諱,男子離家出門,不能說走,要說我出門了,我辦事去了,我赴宴去了,我上朝去了,諸如此類,總之,要說具體的事情,不能……”她還想繼續解釋這個“走”字的忌諱,突然又反應過來,這不是烏鴉嘴嗎?趕緊將話吞了。
“嗯,我要出門了。”那人乖巧,看穿她的憂思,明白她的心意,依舊笑容滿面,與她委婉輕語,無形中驅散她心中的陰影。
只是,光說要走,卻不見腳下動作,仍然掐著她的小腰,唇角微掛,深眸幽閃,滿是期待。
他還在等什么?一瞬迷糊,馬上便心領神會,敢情這成精的木頭,終究還是想討些什么好,卻不強來,偏要她送上去,貪那口有人投懷送抱的滋味吧。
遂踮了腳尖,在他寬闊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回到地面,再去看他,眉頭都皺了,嘴角還掛得更高,一副不太滿意的表情。她復又在那懸膽鼻尖上,輕輕觸了一下。
再看,仍舊是一副別人欠他幾輩子債的矯情。她就索性朱唇一遞,往那棱角豐唇上一點,溫暖濃烈的觸感,觸得她如墜云端,趕緊要抽身開來,卻被那人猛地攬住后腦,重重壓住,瓷實地親上來。
她雙眼瞪圓,看著天上的蒼鷹在云彩邊盤旋,腦中亦有一個念頭在盤旋,不知道一邊看風景的紫衣,有沒有趕緊挖個地洞藏起來。突然一只大掌抬起來,將她雙眼蓋了,眼前一片黑,又是一陣昏天黑地的銷魂滋味。
“等我。”待得那人親夠了,才放開她,看著她后退兩步,轉身大步跑過去,直接翻身上馬,馳騁而去,漸漸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消失在茫茫雪原上。
低低沉沉的兩個字,染著不知是未飽還是饜足的笑意,如那草原上的蒼鷹,此后日日,在她腦中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