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從牀上拖起來的人是十三郎。對於這位結義大哥,我完全沒辦法發火。在我沒油水的時候他請我吃肉,在我需要幫手的時候他陪我出差,在我無家可歸的時候他把這棟宅子讓給我住……我連一錢都沒給過他。
“知道你最近忙,所以沒來找你。”十三郎很興奮道,“不過你交代的事都辦好了。”
“我交代的事……”抱歉,我頭還昏沉沉的,我怎麼不記得我交代了什麼事。
“你讓我找的那個女子,就在高安裡,並沒有大礙,只是身子虛弱,家境不是很好。”十三郎道,“我以她哥的名義送了幾斤肉去,安排了個小兄弟幫忙照顧那戶人家。”
我頓時清醒起來了,有些事趙雍不問,我自己得記得彙報啊!秦國安排眼線這麼大的事,我居然忘記跟進了!
“辛苦大哥了。”我道,“對秦國的馬匹交易,準備得如何了?”
“是這,我這邊也找了幾個老夥計回來。”十三郎想了想道,“但我總覺得這事有點玄。”
“大哥但說無妨。”
“這馬,好也好得有限,真能賣出高價麼?”十三郎擔憂道。
放心,有樓緩打底。樓緩是知道我們在秦國有眼線的,但他不知道那個眼線盯的就是他。
“秦國我有老主顧,大哥請放心。”我頓了頓又道,“其實也不是我的老主顧,大哥記得在晉陽時遇到的豪客吧?小弟是替他拉線,到時候帶上幾個他的人,馬匹的銷量自然不成問題。”
“那就成了!”十三郎對我的這種信任讓我無言以對,剛好想起前世高價馬都有血統證明什麼的,索性將跑馬賭馬這個設想拋出來。
賽馬在這個時代並不陌生,匈奴、樓煩、林胡等草原民族都會定期舉行賽馬大會的傳統,一來是甄選種馬和勇士,二來是挑選種人和駿馬。
“這樣的比賽,有人看麼?”十三郎擔憂道。
“賭馬纔是我們的收入源泉。”我道,“而且很快咱們就有代言人了。”
“什麼代言人?”
“趙王啊,趙王會很喜歡這些東西的。他如果經常去看,那幫貴戚也會去,害怕沒錢賺麼?”我大笑道。
“那哥哥就放心了,怎麼說都是兄弟的產業,這要是砸在我手裡,真是沒臉見你了。”十三郎好像鬆了一口氣。
我當然不能做得太過分。我要錢幹嗎用呢?不就是養家麼?說不定哪天師父一簡竹函我就帶著老婆孩子回山裡了,紅塵中的這些身外物藏那麼多幹嘛?送走了十三郎,我來到署裡,安排了一下工作,留下小翼學習,自己跟許歷兩個往城外搏擊場走去。
搏擊賽都是在正午之後,每天三場,據說人滿爲患。雖然還沒到分紅的時候,不過十三郎已經跟我說過大致的分紅數目,起碼有五千錢。這是什麼概念?豪富啊!一個月就有五千錢入賬,差不多等於一百六十石米,兩個月就超過我一年的工資收入了。
我們買票進了場,這才發現十三郎無師自通,把我設計的現代化體育館弄成了古典式的羅馬競技場。觀衆圍著擂臺一圈,從下往上,共有四層。拳手一進場,觀衆們就歡呼雀躍,幾個身穿短衣,肩頭縫了紅布的青年在人羣中游走,隨時從懷裡抽出籌碼交給觀衆。
我還是第一次來,對此很新奇。只聽我旁邊那位看客一撮脣發出一聲漂亮的長嘯,中氣十足地喊道:“紅肩!”立馬有兩個紅肩膀跑了過來。那位客人見我在注視他,面露疑色。
“君子,我是第一次來,不知道這是什麼玩法?”我解釋道。
他頓時輕鬆起來,笑道:“這是買賭籌。”說罷便開始給我講如何買,如何算贏,所謂賠率是怎麼回事。這些東西本就是我設計的,不過聽他講起來不由心生敬佩,比我當初給十三郎說得簡明扼要明白得多。
“我買黑方,”他道,“紅方在五日前和三日前的比賽中都勝了,不過三日前那場顯然是略勝。可見勢力已盡!”
“那黑方呢?”我看著臺上那兩個肌肉男,心中蕭瑟,哥多麼希望能有一聲健碩的肌肉啊!可惜現在怎麼吃都吃不胖了,就是吸收不了!
“他最近五場中各有勝負,不過我覺得他還有餘力,只是沒有激發全力罷了。”那客人有些糾結地摸了摸鬍鬚,“不管怎麼說,總比那個勢盡的要有把握。”
“如此,我也買兩錢!”我從袖裡摸出兩錢。紅肩看了看我,低聲道:“君子,我們這裡五錢起手,百錢封頂。”
我乾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從袖裡摸出三錢補了過去。
這五錢可不是小數目啊,很多人可以吃兩天呢!
下了注之後,我看得越發投入了,隨著拳手的出拳歡呼雀躍,也因爲黑方被打中而提心吊膽。只是短短五分之一漏刻的時間,對於我這樣的賭徒來說既漫長得如同一年,又短暫得像是瞬間。
“一場共有七局,贏四者勝。”旁邊那位見我第一次來,趁著休息的時候向我灌輸基本常識,“或者擊倒對手三次,又或者擊倒之後讀十息不能起來,都可以立判勝負。”
“原來如此,”我敷衍了一聲,興奮道,“開始了!”
鼓聲響起,兩個拳手來到擂臺中間。身穿黑色短衣的裁判讓他們互相行禮,一手高高舉起,在兩人中間重重落下,一個退步跳開戰圈。兩個拳手就如鬥雞一般,毫不遲疑地衝了上去,打了兩拳就抱成一團。裁判上前將兩人分開,再次讓他們打了起來。
一時間你來我往,拳來腳往,打得好不熱鬧!看臺上呼聲迭起,喊聲如雷,所有人都熱血沸騰。各個都恨不得把喉嚨掏出來喊,即便嘶聲力竭了還不肯罷休。幸好場下不準帶手鼓之類的樂器,否則不知道會變得多麼熱鬧!——咦?爲什麼不準帶?越熱鬧不是越爽咩!這點得改進。
看完這麼一場比賽,簡直比審理十起案子還累。
“嗷!”旁邊那位和我同時發出一聲狂嚎,場中裁判已經高高舉起了黑方的右手,示威一般轉向各個方向,向觀衆們致敬。
我熱淚盈眶,這下連門票錢,午飯錢都回來了!
“下一場更精彩,”旁邊那位對我道,“不過兩人勢均力敵,我不下注了。”
我也坐了下來,道:“那就看看吧,要是賭輸了回去沒法交代。”
“呵呵,我也是。”那人道。
“君子不是趙國人吧?”我覺得他的口音有點怪。
“現在也算趙國吧。”那人道,“我是中山人。君子是楚國人?”
“算趙國人吧。”我道,“剛回來沒多久。”
“原來君子還是見多識廣之人。失敬,小可靈壽樂毅,敢問君子高姓?”
“不敢當,小可邯鄲狐嬰。”
我不知道在這裡認識了樂毅是一種什麼感覺。我對歷史人物一向缺乏景仰,大概是覺得自己身爲鶡冠子的弟子,對趙武靈王都呼來喝去的,還有誰能觸動哥的神經啊?但爲什麼我聽到這兩個字就微微有些不淡定了呢?要說我對樂毅有多瞭解,那是吹牛。唯一能反應過來關於樂毅的事,就是他合縱五國,領著燕隊攻下齊國七十二城,攻破齊都臨菑,搬走齊國的國寶。
另外只有諸葛亮先生自誇堪比管仲、樂毅兩位先賢。
“原來是洞察秋毫的狐子!”樂毅聽到我名字的反應比我聽到他名字的反應更大,簡直可以用肅然起敬來形容啊!
你這算是鬧得哪樣啊?
對人莫名的鄭重,一般都是因爲兩人處於同一個圈子。比如網絡上的寫手大神,在自己的領地是萬人迷,但把他放在一堆從不看書的AV宅之中,哪個會鳥他?我看到趙武靈王不會激動,因爲我對凡塵富貴沒興趣。我聽到樂毅的名號有些激動,因爲他能洞悉天下大勢,以弱燕勝強齊,這和我們道家崇尚的“順勢”很貼近。
那他爲什麼會對我這麼看重呢?虛僞客套麼?我好歹還是能夠分辨真僞的。
“樂子來邯鄲是求仕還是遊學?”我看了看他的年紀,大約二十三四的模樣,濃眉大眼,鬚髮齊整,頗有精神。所謂賭場之中見人品,他能審時度勢,有把握時下注,沒把握時靜觀,可見爲人理性,很有自我控制力。
“某垂髫進學,如今來到貴邑是想一展胸中抱負。”樂毅說話間十分沉穩,含蓄不露,卻又不顯得張揚,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
“如此甚好,”我記得樂毅是燕將,看來是屬於沙丘之變人才流失的那批,“樂子可有打算?”
“某在靈壽時,曾聽聞朝中諸公,唯有三人可以效力。”樂毅道,“相邦肥義,中尉李兌,司馬公子成。狐子以爲如何?”
我最怕別人問我“以爲如何”的問題。這是你自己的事啊!不過考慮到你聲名顯赫,多少也關我一點事。剛好新的一場又開始了,場中喧鬧沸騰,一開口所有聲音都被湮沒了。我指了指場外,請他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