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奢大概也是公室吧。禮崩樂壞至今,冒用國氏已經成了不可抗拒的潮流,再也不能從姓氏上判斷一個人的出身了。我猜趙奢的身份是公室旁支,只因爲他也有一對劍眉,這在我看來就是趙家的遺傳基因強韌。
蘇西以主母的身份請趙奢在正堂稍坐,十分妥當。如果是我的話可能直接請他去內堂,多少有些顯得不莊重。但他是趙奢啊!我十分欽慕這位出則名將,入則能臣的人物。固然有人因爲他沒教好兒子而對他不滿,但是誰能保證自己的孩子就一定是塊材料呢?
“趙子可有子嗣了?”
好吧,我承認自己不能免俗,在一番客套之後首先拋出了關於趙括是否出生的問題。眼前這位尚未成名的馬服君,看上去足有三十歲,服色黝黑,指節寬大,不像是養尊處優之人。
“某有二子陳膝下,大司寇何有此問?”趙奢疑惑道。
我乾笑一聲,不好意思再問趙括的事,便將話題引到了今天他來的目的上。趙奢和我分屬同僚,不過在朝堂上很少交流。他是個實幹派,上任之後首先查的是各地倉儲情況,很少坐在邯鄲視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天我爲他說過好話,反正哥是個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大司寇清名遠播,奢有一事,介懷良久,不敢不向大司寇請教。”趙奢眉頭緊蹙,看上去果然是一副糾結到蛋疼的表情。
經濟問題哥不是很懂,不過你要是打算統一趙國境內的貨幣,哥舉雙手雙腳贊同!現在的交易實在太複雜了……
“是關於平原君的事?!壁w奢道。
平原君?那個小透明又怎麼了?
“奢之前一直在追查平原君家田稅的問題,”趙奢沉聲道,“因爲奢懷疑平原君私售糧食與外國?!?
我眉角不由一緊。按照趙國法律,並沒有禁止私販糧食作物。農民收穫之後,繳足田稅,給清田租,剩下的隨便自己吃或者賣給別人都不成問題。至於賣給外國……邯鄲南市上每天都有來自外國的客商收購糧食,從來沒聽誰因此入罪的。
“內史是懷疑平原君通敵吧?”話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國無定交,只要兩國沒有開戰就不算敵國。就最近這幾年來說,只要不是資助中山,怎麼都套不上通敵的罪名。
“是。”趙奢堅定道,“當時奢以爲平原君暗中將大量糧食賣給秦國和齊國?!?
按照趙奢的邏輯,秦國和齊國都是國之大敵,所以跟他們的交易都必須禁止。這好像有點過分了,列國間貌似還沒這樣的經濟制裁舉措。
“所以藉口抗稅,殺了平原君家九名執事。”趙奢繼續道,“結果證明奢錯怪了平原君?!?
“哦……”你在逗我玩麼?
“此番清查倉儲,奢卻無意中找到了當時的答案。”趙奢道。
我沒理會他的大喘氣,靜靜等他把話說完。
“平原君家的糧食兵尉賣到外國,而是送進了幾處國倉。”趙奢道。
咦,平原君那麼小氣的人,怎麼可能無故把自己的糧食送給國家呢?而且他也不像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啊!
“那些倉庫都集中在南昳、鉅鹿兩縣境內?!壁w奢面色不解,“以前爲了供應徵伐中山的大軍,曾在那裡設置過臨時軍倉,很快就銷撤了,賬面上看那裡也應該都是空倉。”
結果趙奢實地檢查之下居然發現倉庫裡堆滿了糧食!這就很奇怪了,糧食這東西是不可能自己多出來的,如果這裡多了,那麼別的地方入倉數就會少。爲人仔細的趙奢再三檢查,四處奔波,終於發現別的地方入倉數並沒有減少。就算減少了,也是鼠蟻消耗和人爲盜取,絕不是送錯了地方。
“幾經排查之下,奢發現那些糧食是平原君家的?!壁w奢總結道。
“是否向平原君覈對過?”我問。
趙奢搖了搖頭。
大家都是聰明人啊。
南昳、鉅鹿都是水草豐茂土地肥沃的地方,又因爲廣阿澤是默認的王室獵苑,所以人少地多畝產高。每年都是從這兩個縣裡調運糧食平抑邯鄲的糧價,從未聽說過在那裡屯糧。難怪趙奢會因此而起疑心,非要追究到底。
現在國中局勢已經緊張到了這個程度啊,凡是涉及沙丘的人和地,都好像蘊藏了極大的陰謀。
我是該謝謝這位未來馬服君對我的信任麼?
“朝中誰都有可能心懷不軌,但是我相信大司寇必然不會偏向某一方?!壁w奢重重吐了口氣,“大司寇是古之直臣!”
邯鄲果然沒有秘密,這都讓你知道了啊!不過真慚愧,我的確是安陽君一夥的。
我微微垂頭,道:“不敢當內史如此讚譽,嬰以爲,所謂直臣乃是不偏一黨一私,而以國家爲重?!?
趙奢點了點頭。
“如今山雨欲來,狂風已起,你我皆是因主父而起,故而也不能忘了這個根本。”我又道。
趙奢略一凝滯,還是點了點頭。
不論是王黨還是君黨,我和趙奢都是沒有根基的小人物,離開了趙雍的庇護不知道會被吹到什麼地方去。我原本以爲平原君無謀無慮無野心,沒想到現在看來沙丘兵變之中必然有他的一份股份。
“那些倉庫裡,不止有平原君一家的糧食吧。”我問道。
趙奢道:“還有幾家,不過以平原君家的最多?!?
我無奈搖頭,看來這次人家已經在暗中準備好了大戰啊。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李兌往沙丘存軍械,平原君存糧草,最後只剩下兵員了。話說回來,平原君的這招瞞天過海用得很有水準??!
“這批糧食共有多少數目?”我問道。
“大約能支撐五千人一月之用。”趙奢直接給了我一個很直觀的說法,怕是不夠有震撼力,又補充道,“計有一萬五千石之巨!”
一萬五千石!
我吸了口冷氣。就算好一點的地,一年畝產也就四石左右,一萬五千石就要四五千畝地一年的產量。平原君雖然是公室,但不至於這麼有錢,況且他還要支撐那麼多門客侍妾的花銷呢!這批糧食肯定另有來路。如果排除來自國外的可能性,那麼邯鄲城裡不知道多少貴族捲了進去。
呼,好像有些嚇唬自己了。或許更多的人並不知道這回事,只是把糧食借給平原君去放貸或者別的什麼緣故。我安慰自己。
趙奢肯定不會不知道這麼多糧食需要多少土地才能提供。他今天來找我,是爲了尋求同盟麼?
因爲李兌出奔的事已經傳開了,我也不妨藉此表明態度。我道:“李兌在沙丘附近埋藏軍械,平原君又在南昳、鉅鹿囤積糧草,他們的圖謀實在太明顯了。”
“最後由安陽君出兵麼?”趙奢像是問我,像是在給我一個答案。
我不置可否,反問道:“安陽君的人馬怎麼過來?”
大軍調動,一舉一動都會落在別人眼裡,哪有什麼秘密可言?依照列國通行的標準,發兵五十人就得虎符勘合,否則就是造反。代郡往南,可能還沒過靈壽就已經打起來了。
趙奢想了想,道:“那就只有邑兵了。”
邑兵不是沒可能,但也需要虎符。據說每隻虎符上都有銘文,刻有所屬的地區,發動兵員的條件,各地的虎符樣式也都不一樣。我雖然沒見過真的,但是想想趙國這麼多郡縣,如果一地一個,趙王那邊就得專門弄個櫃子裡裝這些虎符了。
虎符會不會被盜呢?
我撐著下巴,有些頭疼。
直到注意到了趙奢的眼神,我才反應過來這個動作跟我的身份很不匹配,乾笑一聲道:“想問題的時候就這樣了?!?
“一直聽說大司寇非俗禮可約束之人,今日得見方知傳言不虛,果然率性自然,毫無做作。”趙奢神情明顯輕鬆下來。
我輕輕拍了拍額頭,笑道:“一時想岔了?,F今這狀況,咱們不該去想那些人想幹嘛,而應該找出應對的法子。”趙奢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這人非但仔細,還十分沉穩,難怪能夠臨危託付重任。
“內史能否將這些存糧調走卻不驚動他們?”我問道。
趙奢垂目思索道:“那些糧食在當地倉廩都記錄在冊,只是沒有上報。如果說地方上的小吏都投靠了平原君,恐怕未必。不過這麼一大批糧食的調運,牽扯民役數以百計,很難不走漏消息。”這倒的確是,人家放了這麼大筆財產在那裡,怎麼可能不插隻眼睛看著呢?
“爲什麼糧食入倉卻可以不上報呢?”我對這塊的流程完全無知,只好弱弱問道。
“是這樣,”趙奢道,“咱們說的國庫並非只有邯鄲附近的那幾個大倉,還包括各郡縣小倉。糧稅收上來之後,先入小倉,點存妥當之後上報到內史。內史根據王命或者朝議,安排轉運,滿足軍需或者平抑糧價。入倉到上報之間有時日上的出入,所以地方在冊而內史不知情也是常有的。只不過這次他們做得過了,去年的秋糧早就平倉了,今年的夏糧卻還沒下地呢,不應該發生兩冊不符的情況?!?
“其實這樣也好。”我心裡略一梳理,常年的流程工作培養出來的本能發動,笑道,“他們捐了一萬五千石糧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