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讓馮實把禮物要了回來。
不知道公子成那邊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反正回到家裡,蘇西和寧姜都笑得前仰後合,小佳連連驚呼不可思議。這有什麼,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以爲我好欺負麼?他是貴族,我是山林野人,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不成?跟我這樣的人比禮儀,無論輸贏都是貴族丟臉。
“就像跟狗打架,”我道,“贏了沒有什麼驕傲,敗了卻連狗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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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女齊齊愣了片刻,寧姜道:“你這是在說自己是狗麼?”
“狗又怎麼了?”我不以爲然道,“狗忠誠,護主,而且狗永遠都是狗,很多人在很多時候連狗都不如。尤其是那幫肉食者。”
三女啞然。
我安靜地吃完了晚飯,滿足地回到書房寫書去了。
沒辦法,能看的書實在太少了,以我這種被新中國教育制度調教出來的背書能力,手頭那些書早就已經背得爛熟。要想進一步看書,只有去守藏館任職。不過即便那樣也不能接觸到真正核心的史書。我上輩子就知道史家是世襲的,但是真的沒想到封閉壟斷到了非嫡長子不能進入內庫的地步。
我現在主要寫的是關於封建社會法制建設的總綱。現在各種學說都甚囂塵上,真正有指導意義的卻沒多少。我在動筆寫下《狐子》的時候倒沒想過要流傳青史,主要作用是培養趙國的法官隊伍,充分利用國家的人力資源,緩和社會矛盾,早日讓趙國統一天下。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到山裡過上神仙一般的日子。要說我真有什麼匡扶天下的大志,實在有些扯蛋,但是後世歷史學家中肯定有一大批人認爲我就是那樣的人。
“君子。”蘇西在門口柔聲叫道。
“進來吧。”我轉過身,面向門口。
移門在蘇西手裡就像是一件樂器,發出悅耳的摩挲聲。蘇西拉開門,雙手端著食案,輕啓蓮步走了過來,放在我面前。
“君子,歇會兒吧。”蘇西端起食案上的****煮棗,若羞若澀地將頭埋在雙臂之間,捧舉給我。
我接過****煮棗,熱騰騰的……需要我強調一下天氣麼?六月將盡的邯鄲氣溫絕對超過了三十度啊!我穿這麼多衣服已經很悲催了,居然還要享受這麼溫暖的愛心小點?
輕輕抿了一口,我放下碗,道:“幫我準備些輕便點的衣服,天氣熱了。”
“是君子去沙丘穿的麼?”蘇西微笑道,“已經準備好了,還爲君子準備了魚竿。”
“魚竿?”我詫異了。
“君子在山中不是時常去釣魚麼?”蘇西道,“妾想,沙丘大朝過了禮也就沒君子的事了,找個地方釣魚豈不是權當休閒,正好也不受署裡案牘勞形。”
真是個天真的孩子,大朝見過禮之後纔是各方勢力見真章的時刻。
“君子,爲什麼你好像提到沙丘就很不愉快呢?妾幾次想問,只是不敢。”蘇西一臉委屈道,“想來只有寧姜能幫上君子的忙吧。”
“你想多了。”我伸手輕輕撫摸著蘇西的臉龐,從未塗抹過化學藥品的肌膚猶如嬰兒般細膩光滑,微微有些發涼。蘇西被我摸得不好意思了,升起兩團紅暈,嗔道:“不說就算了,爲何又輕薄妾。”
“沙丘大朝,”我嘆了口氣,“是王上即位以來第一次大朝,眼下風起雲涌,暗流波動,我怕會有變亂。”
蘇西一臉驚恐道:“君子不會有事吧?”
“很難說,”我搖了搖頭,又提起一口氣安慰蘇西道,“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備下了後路,萬一有變,你只需要跟著寧姜走就行了。”
“有變?”蘇西被嚇到了,“君子,我們去別國吧,這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蘇西的膽子小到了這種程度。我有些後悔把這麼可怕的事告訴她,又慶幸沒把自己捲入其中的深度告訴她,否則她不是更害怕?我道:“沒事的,只要過了沙丘大朝,你想去哪裡都可以。我陪你去。”
蘇西臉色一亮,道:“妾又不是沒出過門的人,舟車勞頓有什麼好處?只要君子沒事,一家人在一起,比哪裡都好呢。君子不是常說對得起薪俸就好了麼?爲什麼一定要捲入其中呢?”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說纔好。趙雍那張老不著調的粗狂大臉又闖進我腦海之中,鬍鬚唏噓,迷瞪著兩隻小眼挑著一對劍眉,沖人一笑就露出一口黃牙。這大叔有什麼魅力?偏偏就成了我的朋友!
“是主父。”我嘆了口氣,“我蹉跎經年,是主父在晉陽將我截下,撩升重臣之列。知遇之恩豈能不報?”
“君子,妾以爲你並不沉溺於功名呀,爲何如此看重這知遇之恩呢?”蘇西一臉迷茫地看著我。
我一時語噎,此時才發現蘇西一直記著我的每句話,深深受我思想感染。在她面前我得沒有一條遮羞布,何必說那種哄騙外人的鬼話呢!
“這只是最膚淺的一層,也是世人所見的一層。”我找補道,“主父與我非君臣則益友,我之所以勞心勞力,更多的是爲了這個朋友能夠不至於死得太慘。”
蘇西不以爲然道:“主父乃國君之父,手操大權,真要有事,哪裡是你能夠救的?”
“你看那些小螞蟻,”我道,“雖然個頭小,但是一窩出動,即便個頭是它們數倍的青蟲都抵擋不住,最終成爲它們的口糧。”
蘇西身形一顫,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手臂,道:“連主父都擋不住,君子又有什麼自信能抵擋呢?”
這個問題觸及到了我一直保護的秘密,心中自然泛起一絲警覺。不過眼前這個天真純潔的女子,她是我的愛人,此生的伴侶,她的兒子勢必會成爲我的繼承人,她也終將褪去青澀,成爲一家主母。我有什麼需要隱瞞她的?
“我先拔去敵人的爪牙,然後再尋其軟肋,捅上一刀。”我笑道。
“那可難爲君子了。”蘇西居然戲謔道,“大朝在即,君子可已經拔去了那人的爪牙,找到了他的軟肋,磨好了刀子?”
準備好了麼?
公子成的兵械被我發現收繳了,糧草被我和趙奢偷偷賣了,只有虎符落入了高信手中。安陽君只要能夠離開沙丘,這場政變就會立於不敗之地,到時候趙雍自然可以出面收拾殘局,各打五十大板,順勢收回政權。明明才四十出頭,身強體壯的,玩什麼禪讓啊!二元政治有那麼好玩麼?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是個徹頭徹尾的主父黨啊!爲什麼我不能交結一幫同樣忠於主父的人呢?哦,對,這些人都不在朝堂,而在軍隊。那裡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也不可能打進去。趙雍或許就是因爲這個而有自信面對一切妖魔鬼怪吧。
那麼問題就奇怪了,爲什麼他會被圍困三個月最後餓死了也沒有勤王之兵呢!三個月啊!從被圍那天開始派人去秦國、燕國求救,然後兩國國君朝議,最後發兵趕到邯鄲都不需要三個月!
如果去魏國求救就更快了……不過魏人跟我趙人有破國之仇,等閒不會讓他們的武卒再踏上趙土。
我彷彿看到了一團黑霧籠罩在地圖上。趙國內亂應該是列國諸侯喜聞樂見的娛樂活動,但爲什麼沒有任何反應呢?
“君子,君子?”蘇西輕聲叫我。
我這纔回過神,乾笑道:“抱歉,走神了。”見蘇西一臉期待的看著我,顯然還在等上面那個問題的答案,我不由苦笑道:“我只剪去了露出來的爪子,卻還摸不到更深的地方。沒法子,誰讓你嫁了個外來戶,無根無蒂的。真抱歉,爲夫只好讓小君擔憂了。”
“莫要調笑妾!”蘇西不由羞怒,“君子越來越無狀了。”
我假意不悅道:“自己家裡,開開玩笑有什麼要緊的?”
小君是諸侯正妻的稱呼,我這樣的卿大夫階層是沒有資格用的。不過禮崩樂壞的今天,誰還管那麼多呢?看著突然正經起來的蘇西,我突然腦中靈光一閃,莫非是剛纔說的那些話,讓生性敏感的蘇西心中產生了極大的壓力?
蘇西轉瞬間就雙眼泛紅,語聲哽咽道:“妾本就是個奴隸,得蒙君子錯愛……”
我一把摟住蘇西,不讓她把後面的話說完。這孩子就是太過於感性,這種人往往會做出傻事,尤其在這個舉目所見都異常混亂的時代。兩個人只要靜靜依偎就足夠幸福了,何必要去覓什麼封侯拜相?
蘇西在我懷裡掙扎了一下,漸漸平靜下來,呼吸由急促而清平,就像是暴風雨過後的微風,讓人薰然。
“我終究只是個學徒。”我嘆了口氣,“放不下這世間的人情,參不破天地的玄奧。”
“君子是要放下妾等麼?”蘇西幽幽道。
“我是說沙丘。”我笑道,“你不妨換個想法,人生在世沒有一點刺激是多麼無聊的事啊?”
“不要,妾寧可平平淡淡過一輩子。”蘇西的小嘴微微嘟起,想到了什麼,又是羞澀又是嗔惱地推開我,道,“不過妾知道君子是天下無雙的國士,當以天下爲重,不用顧忌家裡。”她說這話的時候十分認真,堅定地看著我,希望我從她的目光中獲取她的支持。
“我其實不是個那麼有上進心的人……”我苦笑著把目光轉到了桌案上的竹簡。墨汁已經滲入竹肉,只要殺過青就可以數千年地流傳下去。只要能夠躲過秦國的焚書,這些思想就能在兩漢四百年中生根發芽……或者,我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將這些思想落實在實處,親手栽培,使其壯大。
一切都要看沙丘大朝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