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穿墨色深衣的男子撥開舍丞,長揖行禮。
我回了一禮,道:“不知這位先生如何知道鄙人的?”
“子燎子的大名已經在臨菑傳開許久了,”那人笑道,“哦,在下齊國行人郭綸。失禮了。”
齊國行人就是類似於秦國典客之類的官員吧。我點了點頭,道:“勞動先生,燎等惶恐,不知有何見教?”
“不敢。”郭綸到底是做接待的老手,落落大方卻又謙恭執禮,讓人感觀極好。加上齊國也是盛產俊男美女的國家,這位郭綸高了我半個頭,眉目端正,讓人看著很舒服。
“我王聽說大賢遠道而來,特命在下在城外迎接賢人。”郭綸笑道,“在下怕與先生錯過,故而等在傳舍。一接到先生,就護送先生入宮覲見我王。”
“這樣啊……”我故作猶豫道,“可我沒什麼事要見貴上呀。”
就算郭綸工作經驗再豐富,也沒見過我這樣的吧?
我微微一笑道:“請呈達齊王陛下,燎此來只爲向學宮大賢求教道義,不敢叨擾大王。大王撫地千里,澤披萬民,一定日理萬機,切莫因爲不才而耽誤正事。”
“這……”郭綸尷尬道,“先生踏臨齊土,而不肯見我王於陛下,是否有些失禮啊?”
“王宮在哪個方向?”我問郭綸。
郭綸指了方向,我當下就跪了下去,大聲道:“野人墨燎,遙拜大王,謹奉壽。”不等衆人反應過來,我已經站了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對郭綸道:“好了,不才已經拜見過陛下了,請齊王萬萬不可輕忽國事啊。”
說罷,我撥開站在原地發呆的郭綸,踏進了傳舍,對舍丞道:“還是麻煩您給我們一個大間。”
舍丞支支吾吾,望向門口的郭綸。我回頭跟著望了過去,郭綸尷尬地乾咳一聲,別過頭去。
“可、可是……已經滿了。”舍丞道。
“我們可以住馬廄。”我笑道。
舍丞還待推脫,樑成跟了進來,道:“夫子,有陶邑士子陶陽在門口求見。”
“哦?”我返身往外走去,一個年輕學子畢恭畢敬地拱手在前,頭埋在臂彎裡。我連忙長揖道:“是君子要見燎麼?”
“夫子,”陶陽連忙退了一步,腰弓得更深了,良久才平復起身,道,“陽業已租好了民社,索性房屋寬敞,敢請夫子屈尊降貴,暫且停榻。”
“我墨者隨遇而安,哪裡有什麼尊貴可言?”我笑道,“既如此,多謝君子厚愛了。”
南郭淇連忙挽起地上的粗重行李,跟著我們往民居走去。陶陽面紅耳赤,好像很緊張。我正要說話消解他的緊張,南郭淇先開口了:“夫子,爲何齊王召見您不去呢?”
“因爲我們是來證墨義的,不是來朝覲君侯的。”我道。
南郭淇還要再問,被我打斷了話頭,引向陶陽的家裡人。
我回顧身後諸子,樑成一臉崇拜,顯然對我說的理由很信服。周昌一臉疑惑,看著我若有所思。其他人都是面無表情,並沒意識到剛纔跟郭綸的答對已經掀開了第一輪對戰。
諸侯要郊迎大賢並非沒有先例,但就算自己不去,也要派相邦、宗伯這樣的高官,怎麼可能派個行人呢?而且郊迎之禮必須清灑街道,黃土覆地,排列香案,備齊舞樂。就算禮崩樂壞什麼都不講究了,哪有堵在傳舍裡迎接的?而且他在傳舍裡等我,意思就是吃準了代舍和幸舍不會讓我住,這說明齊王早就在臣僚面前嘲笑過我,明言要給我難堪。
趁著我舟車勞頓把我誆騙進宮,誰知道都是些什麼人等著我。到時候上來一羣儒生玩車戰,我若是不辯,那就是啞口無言。我若是辯了,口乾舌燥之後最終落得不敵儒生的結果。
這不就是兵法上的以逸待勞麼?齊國果然是兵法大國啊!
可惜我看好的樑成還是太過天真,南郭淇見識終究短淺。周昌貌似可以多看看,這人的心思縝密,目光長遠,當初也是他反對我草草就任鉅子的。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有信仰還是一個投機者,若是後者我就實在對不起墨子先師了。
“夫子如此應對,妥當麼?”周昌終於追上來,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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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問道:“你覺得該當如何?”
“弟子不知道,”周昌道,“只是覺得如此避戰未必能避過去。”
我笑道:“你小看我了,我不是避戰。在出拳打人的時候,首先得把拳頭收回來啊。”
周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悲催的小田,你既然想跟哥玩兵法,那就教你一招反客爲主。
世事相通,一通百通,兵法之道果然應用無窮。我安頓墨者在陶陽租的房子裡住下,正要生火做飯,陶陽卻已經送來了豐盛的美食。我只得請陶陽一起過來用餐,順便解決了幾個他的小疑惑。義理上的疑惑我三言兩語就可以解決,但是對他而言卻需要曠日持久的身體力行,能夠當下開悟的人到底還是少數。
吃過飯,我對樑成道:“你曾在稷下待過,明日帶我去拜見宋鈃子和尹文子吧。”
“是,夫子,可是……”樑成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宋鈃子已經逝世三年了。”
“呃……那你之前說從宋鈃子討教過墨義!”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是啊,那是三年前,宋鈃子最後一次開講。”樑成一臉無辜道。
“好吧,那就帶我去見尹文子吧。”我頓了頓,“尹文子還沒死吧?”
還好尹文子還沒死。他在那封信上落了款,怎麼也得撐到見了我之後才能死啊!
這本來是個玩笑的想法,等我見到他之後,方纔慶幸自己來得實在是太及時了。尹文子已經盡顯老態,頭髮純白如雪,倒還算茂盛。身體精廋,寬大的袍服就像是堆起的土封將他埋在裡面。他的牙齒已經掉光了,整張嘴都內陷進去,漏風,而且還帶著濃郁的齊國口音。
他的門人捧著竹簡放在我的筵幾上。我取過最上面的那捲,緩緩展開,是《大道》。《大道》分了上下兩篇,語錄與故事混雜。
“大道無形,稱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則名不可差。故仲尼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也’……”我一目十列,掃了一遍,又跳回開頭將第一段話讀了出來。
“子燎子以爲不妥麼?”尹文子含糊問道。
嗯,很大的不妥。
我放下竹簡,看了看年邁的尹文子,坦然道:“這不是墨者之言。”
尹文子的學說取“道”而論“名”“形”,也不排斥儒墨,看似自成一家,其實只是墨子思想的偏離。因爲墨子是個遊離在可知論和不可知論之間的思想家,他的門徒或者踏上了儒家的“格物致知”,或者追隨黃老探尋世界的本質。尹文子顯然是受了很大的黃老學派影響,但又放不下墨者嚴守秩序,強調“名”“實”的思想。
黃老學派是齊威王時代的齊國官學,影響之巨到了西漢的時候攀達頂峰。嚴格來說,黃老學派與道家道者是有區別的,我們道者要做到無知而合於天地,他們卻強調分名別實而見本質。
WWW★ тт κan★ C ○ 尹文子被我的話嗆到了,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他的弟子們上前撫胸摩背,爲他端水漱口,各個對我怒目而視。
“體道而辯名實,的確是子墨子做過的事。”我可不想就這麼把個人中之寶氣死,連忙道。
尹文子點了點頭,強忍著咳嗽,整張臉憋得通紅,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這不是墨義的精髓,只是借用的手段。”我道。
翻開任何一本戰國時代的思想著作,都不可避免“名實之辯”。孔子說只有名正,言才能順。其實就是要在概念上加以確定,才能一步步走向世界的真相。黃老學派搞名辯是爲了觸摸世界的本質,萬物的根源。儒家搞名辯,是爲了推行自己的理想主義,使之言之有據。墨子搞名辯,是因爲墨家是絕對秩序,如果名不能正,實不能合,秩序就會崩潰。名家搞名辯,是因爲……因爲他們閒得蛋疼。
“先生大作,的確有繼往開來之功,”我說了老長一段,總結道,“尤其是那個給兒子取名‘盜’和‘毆’的故事,拋開讓人猶如霧裡看花般的‘道’、‘名’、‘形’,深入淺出,寓教於樂,儼然大家。”
尹文子緩過起來,吞了口口水,漏著風道:“你只說說,什麼纔是墨者之言!”
“辯名實是爲了更深地瞭解墨義,從而能夠篤行不惑。”我道,“真正的墨者之言,不應該糾結於這種枝節,更應該在力行中體悟。”這書是墨學大師的課本,根本不可能給知識體系混亂的人看,否則很輕易地就會墜入道、儒之中不可自拔。對於底層的民衆而言,這些文字簡直就是一本天書,讀不通,用不了。
“請先生指教。”我示意灤平將我寫的《墨文鞭影》呈遞過去。
尹文子已經年邁得無法讀書了,是他的弟子展開簡冊,臉色一變,三字三字讀了起來。
“我自己看。”尹文子聽了一半,伸手要過書冊,費力地摩挲著竹簡上的文字,閱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