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南宮狄那羣逆臣賊子後,連煜寒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感覺自己的腰板都瞬間挺直了不少。
不過一回到歡陽宮,他便癱倒在了軟塌上,孫應(yīng)恆立即端來一盞涼茶,一邊遞到他面前一邊說道:“皇上,很熱吧?來,喝點涼茶解解暑。”
時至仲夏,實爲(wèi)悶熱。尤其剛剛在衆(zhòng)人面前豪賭了一把,雖然連煜寒表面上裝得波瀾不驚,背上卻是焦慮得熱汗涔涔,早就熱得要命,因此他忙接過那盞涼茶就一飲而盡,恰到好處的涼意與淡淡茶香瞬間侵入五臟六腑,十分暢快。
將空茶杯遞還給孫應(yīng)恆,看到對方額頭上也早已熱汗直冒,連煜寒不由得笑道:“孫公公自個兒也趕緊喝點吧,看你頭上的汗呢!剛纔肯定也憋得慌吧?不過演技真不錯,給你一萬個贊!哈哈哈……”
對於皇上口中時不時迸出的古怪詞彙,孫應(yīng)恆雖然還是聽不大懂,但大部分時候還是能猜出個五六分,因此他也順著皇上的話眉開眼笑道:“多謝皇上誇獎!不過皇上您的演技那纔是真真的好呢,不然也不會將那羣反賊給一舉拿下,皇上您真的太高明啦!”
“哈哈哈,好吧,咱倆就別再花式互誇啦,再誇我會上天的~”
誰知孫公公立即迎上來焦急地問道:“上天?皇上您怎麼了?事情不是都解決了嗎?爲(wèi)什麼突然想不開……”
“噗——”一口茶瞬間被連煜寒噴了出來,旋即又是一陣驚天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孫公公,你真是太可愛啦……”
城外荒郊,亂葬崗。
此刻正值黃昏,暗紅色的日光斜照在滿山丘大大小小的墳包上,愈發(fā)顯得無比蒼涼。兩個田客正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合著手掌唸叨著準(zhǔn)備快速走過這山崗,可是突然,不遠(yuǎn)處一座新墳傳來破土鬆動的怪異響聲,嚇得那兩個人立即尖叫著拔腿而跑,自然也幸運地沒有看到接下來更不可思議的場景——
響聲持續(xù)了一會兒,墳包中央便出現(xiàn)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接著,一個鮮血淋漓的頭顱從中探出,頭顱上那張本來就疤痕遍佈萬分醜陋的臉此時更是醜陋可怖到了極致,任誰見了估計都會嚇暈過去。
但那頭顱的主人只是從衣服口袋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將瓶中的藥水倒在手中往臉上揉了揉,然後一張□□就被輕輕撕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任誰見了估計都會驚豔到暈厥過去的絕世之貌。
沒錯,他就是南宮狄,他沒死。
場景切換到半個時辰前——
“喂!老秦,你說咱們是挖一個坑把他們埋一起還是一個一個分開挖和埋啊?”亂葬崗上,奉連煜寒之命前來埋屍的勇士之一朝著其中最有威望的同伴問道。
被稱作“老秦”的勇士頗不耐煩卻又正氣凜然地回答:“當(dāng)然是挖個大坑把他們一起埋了!這些狗賊!把他們埋了都算皇上仁慈,要是我的話,乾脆直接把他們?nèi)拥揭巴猓屗麄兯懒诉€要被猛獸撕咬吞噬!弟兄們,你們說對不對?”
“是!沒錯!”其他勇士一一附和著,看來連煜寒已經(jīng)徹底將他們的人心收服了。
“那就在太陽下山之前趕緊把活幹好!然後咱們?nèi)ヮI(lǐng)賞喝酒,如何?”老秦說。
“好!好!”
有了領(lǐng)賞的動力,大夥兒幹起活來也比往常麻利的多。
然而其中一個名爲(wèi)“小祁”的年輕勇士正挖著挖著,忽然感覺腳邊被什麼東西給觸碰了一下。
本以爲(wèi)是蟲子或者石頭之類的東西,小祁便只是抖了抖腳,然後繼續(xù)認(rèn)真挖著坑。
但觸碰感卻在不斷增加——一下,兩下,三下……
小祁這才奇怪地低頭仔細(xì)查看,只見他的腳邊是南宮狄的手,那隻手掌的旁邊,竟多出了一錠金子!
看到金子的他頓時兩眼也放出了金光,連忙擡頭向四周望了望,發(fā)現(xiàn)同伴們都在專心致志地幹各自的活,並沒有人注意到他這邊,他這才小心翼翼地蹲下去,用外袍做掩蓋,然後將那錠金子摸進了手裡。
但也瞬間摸到金子的底部,還粘有一張小布條。
摳下來攤開一看,上面竟用鮮血寫著——
“留命,後再付萬金。狄。”
小祁立即驚訝地看向地上躺著的南宮狄,對方竟也迅速睜眼回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寫滿了懇求。
天!他還沒死?
但小祁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聽得老秦在對面吼道:“小祁!你又在那磨嘰啥?想偷懶是不是?”
“沒沒沒!大哥!我在擤鼻子呢!這兒蚊子實在是太多了,躥得人鼻子癢,呵呵……”小祁一邊說著一邊趕緊將手中的血布條往鼻間裝模作樣地擤了擤,然後深深地攥在了手心裡。
之後的他也深深地陷入了糾結(jié)之中——
留?還是不留?若留,便是抗旨不遵欺君罔上,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肯定會惹來殺身之禍。若不留,那萬兩的黃金豈不是飛了?要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也賺不到萬兩黃金啊!皇上雖然也許諾贈予黃金百兩和官職,但自己毫無學(xué)識,估計那官兒也當(dāng)不下去,要是惹皇上不開心了,說不定沒過兩天就被罷官,到時啥也撈不著。而南宮狄身爲(wèi)一品重臣,家中的油水自然厚重,萬兩黃金絕對不可能是空頭支票。所以還是珍惜當(dāng)下比較靠譜吧,而且今天這麼多人在這裡,除非之後南宮狄被抓到自己屈打成招,不然還會有誰知道是他放走的?南宮狄會求救自然也不會再蠢到被抓住,所以有什麼好怕的?
思來想去,小祁最後徹底說服了自己,也因此在埋屍體的時候,故意站在南宮狄那一側(cè),故意在南宮狄胸前、雙手以及腦袋的位置將土埋得很少,讓南宮狄完全有空隙破土而出。
老秦他們也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大家埋完之後便將鏟子一丟,然後互相勾肩搭背地找酒館去了。
所以確定老秦和小祁那羣人走後,南宮狄才慢慢地刨開稀鬆的土壤,爬了出來。
頂著原來那張臉是絕對回不去的,所以他只能撕下面具。
突然想起五歲時父親親手給他粘上面具時說的話:“從今天起,你必須每天戴著這張面具,除了至親,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摘下,一定不能輕意展現(xiàn)於人前,聽到?jīng)]?”
“爲(wèi)什麼?”幼小的他自是不懂。
“因爲(wèi)上天賜予你一樣非同一般的東西時,也定會拿走你另一樣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
“爹,孩兒還是不懂……”
“你現(xiàn)在用不著懂,”南宮愷摸著他的小腦袋慈愛地說道,“狄兒啊,你只要知道,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是爲(wèi)你好。所以你要記住,若非走到絕路,絕對不可輕易向人展示你的真實面貌!除非這張臉真的可以給你帶來新的生機……”
那時的他只能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然後頂著那張醜陋的面具過了二十年。
這二十來,他自是受盡了嘲笑侮辱,年少時的他甚至埋怨過父親,可是之後他漸漸明白了父親的苦心。
因爲(wèi)醜,他練就了寵辱不驚不卑不亢的性格——雖然醜在他幼小時期曾產(chǎn)生過心理陰影,但在讀過衆(zhòng)多“自古紅顏多薄命”的事蹟,以及自己母親被家族世敵擄走,父親被殺後,他開始慶幸,父親爲(wèi)他留了後路,也給了他日後復(fù)仇的機會。所以這些年,他默默錘鍊,一步一步才咬牙爬到了丞相的位置,讓他在三年前終於剷除世敵,也因此收攏了一大片人心。
更關(guān)鍵的是,因爲(wèi)醜,他躲過了被挑選進宮當(dāng)男寵的命運——魏朝好男風(fēng),現(xiàn)有連煜寒,前有連煜寒他爹連競陽,十三年前,連競陽在全國範(fàn)圍內(nèi)篩選年輕男子進宮服侍,如果他頂著真實的容貌,不用說都會入選。只是之後連煜寒居然對著他那張醜臉都能癡情不已,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此刻,他自是徹底明白了父親的用意。也不由得感嘆,父親的遠(yuǎn)見。
“上天賜予你一樣非同一般的東西時,也定會拿走你另一樣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
“除非這張臉真的可以給你帶來新的生機。”
很好,既然上天現(xiàn)在已拿走我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那麼現(xiàn)在的我就要重新使用這非同一般的東西!
南宮狄剛走到南宮府前就看到茹玉哭喪著臉站在大門口,此時一大羣官兵在府內(nèi)進進出出搬東西——連煜寒雖然沒有將他滿門抄斬,但抄家是必須的。
不過擁有無數(shù)秘密財產(chǎn)的南宮狄纔不怕這些,因此他只是勾脣冷笑了下,彎腰從地上撿了顆小石子,接著便朝茹玉扔過去。
小石子精準(zhǔn)地砸中了茹玉的手臂,她立即轉(zhuǎn)頭四顧,在發(fā)現(xiàn)街角的南宮狄時不禁捂嘴一臉驚訝,不過很快又恢復(fù)如常,隨即跟門口守著的官兵說了句什麼,便走到了大街上,經(jīng)過南宮狄的時候,故意伸出食指往下指了指,然後又目不斜視地走過。
南宮狄自然明白她說的是南郊地下酒莊見。
一炷香後,南宮狄剛一走進地下酒莊,茹玉便撲上來抱住他哭嚷道:“太好了!少爺您沒死!太好了……嗚嗚嗚……”
“嘶——”南宮狄被她撞得不禁悶哼。
茹玉立即起開,才發(fā)現(xiàn)他手上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口和血跡。
“天啊!少爺!對不起!您一定很痛吧?我這就去找店老闆拿藥箱來!”
她說著,便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又一溜煙兒地跑了回來,左手多了一個藥箱。
茹玉打開藥箱,掏出紗布和碘酒等藥膏就開始給南宮狄擦藥,一邊擦一邊不禁問道:“少爺,真是嚇?biāo)牢伊耍〈蠹叶颊f你死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呀?”
“我怎麼可能會死?如果我死了,豈不是便宜連煜寒那傢伙了?至於怎麼逃出來的,這話說來話長,以後再說吧。”南宮狄雲(yún)淡風(fēng)輕地說著,眼底卻是對連煜寒的無限恨意。
“可是現(xiàn)在怎麼辦?家被抄了,要是少爺您被發(fā)現(xiàn)還活著,我們哪裡還有落腳之處?難道只能逃亡了嗎?”茹玉吸著鼻子道。
“茹玉啊茹玉,你是傷心過頭糊塗了嗎?”南宮狄有些哭笑不得地點著她的額頭道,“你仔細(xì)看看現(xiàn)在的我,你覺得有人會知道我是之前的南宮狄嗎?”
茹玉聞言看向他,先是一愣,隨即驚訝地叫道:“對哦!少爺!你怎麼把面具給摘了?老爺不是讓你一直戴著絕對不能摘嗎?”
“凡事沒有絕對。”
“啊?”茹玉很茫然。
“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解釋。現(xiàn)在我只想問你一句,茹玉,你會對我一直忠誠的是吧?”南宮狄問。
“當(dāng)然,少爺讓奴婢向東奴婢絕不會向西,自奴婢被少爺所救之日起,就絕無二心!”茹玉看著南宮狄信誓旦旦地說。
“那好,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再跟著我了,你去城西孫家當(dāng)鋪找孫老闆,去那裡報上我的名字,他便會給你一大筆錢,那是我留給你的嫁妝,你年紀(jì)也不小了,趕緊找個好人家嫁了,就不用再爲(wèi)奴爲(wèi)婢……”
可南宮狄話沒說完,茹玉便又哭開了。
“少爺!您這是在趕我走嗎?奴婢做錯了什麼嗎?求求您,不要讓奴婢離開您好不好?奴婢也曾答應(yīng)過老爺夫人,要好好照顧少爺您的呀……”
“我不是在趕你走,而是你現(xiàn)在跟著我纔會讓人起疑啊,難道你還想害我再死一次不成?”南宮狄故意說道。
“不不不!奴婢不敢!”茹玉立即擺著手說,接著又不無擔(dān)憂地問,“可是,接下來的路,少爺您一個人怎麼走呢……”
“我自會想辦法,畢竟路總是人走出來的,你不必?fù)?dān)心。”
“那也……”
茹玉還想說什麼,卻被南宮狄飛快打斷了:“好了,茹玉,你怎麼年紀(jì)越大越囉嗦了?你再這樣可真嫁不出去了啊!”
“少爺……”茹玉雙眼淚汪汪的,甚是可憐。
南宮狄見了亦是有些不忍,畢竟長達十年的主僕情誼早已昇華成了親情,看著茹玉從十歲的小娃娃變成如今的大姑娘,自己也早就把她當(dāng)成了妹妹,如今要離別,確實讓人難以割捨。
但是如今的境況已經(jīng)無法將她再帶在身邊,所以只能分道揚鑣,但願她能儘快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吧。
而見茹玉拽著他的衣角不肯走,南宮狄只得狠了狠心,用力甩開她的手,假意呵斥道:“你不走是吧?那我先走了!有機會的話,再見吧!”
說著便大踏步向樓梯口走去,不過剛上了幾層臺階,他猛地想起了什麼,不由得停下來頓了頓,說:“對了,你……”
茹玉以爲(wèi)事情有轉(zhuǎn)機,立即擡頭欣喜地望著他:“少爺!我在!”
南宮狄微微笑了笑,但旋即又轉(zhuǎn)換成了苦笑。
“茹玉,謝謝你。不過我想說的是,過去的那個南宮狄已經(jīng)死了。所以,從現(xiàn)在起,我不再是南宮狄,以後如果你再見到我的話,請叫我仇鈺吧。”
“仇鈺?”茹玉不解。
“嗯。報仇的那個仇,堅金鈺。記住,現(xiàn)在的我,是仇鈺。”
南宮狄一字一句地解釋,內(nèi)心也在進行著更深一步地自我解釋:仇亦囚,連煜寒,總有一天,我會將你打垮而淪爲(wèi)我的階下囚,然後慢慢將你折/磨致死,呵呵,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