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莊被專案組帶走的那天,廣州的天空中正瀰漫著重重霧霾。傍晚之前,幾聲沉悶的雷聲過後,好像還飄了幾絲秋雨。
項莊名字不叫項莊。戶口簿和身份證寫的都是丘武劍。讀中學以前他叫丘武劍,因爲那時同學們都還不知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個典故。自打讀中學以後,幾乎都沒人叫他丘武劍了。單位同事中,年紀比他大的叫他小項,比他小的叫他老項。有一次機關服務中心發勞保用品,他愣是沒領成。發東西的小李平時就較真兒,說他明明叫項莊,爲什麼要冒充丘武劍。叫他項莊的的人多了,連丘武劍自己有時也忘了自己叫丘武劍了。有時,人家喊到丘武劍,連他自己也要愣上幾秒鐘纔回過神兒。
在這個故事裡,我們乾脆也叫他項莊得了。一呢,隨著故事的進展,我相信丘武劍也會成爲各位看客的老熟人兒,既然是老熟人兒,叫他項莊估計他不會不樂意吧!二呢,叫項莊比較保險,這故事萬一以後火了,也免得有人對號入座和我打官司。
項莊從上世紀九十年代,由河南老家考大學考到中山大學讀書,到畢業後分到這個單位上班就沒挪過窩。在廣州一晃十幾年了,用老廣州的話來說他已是新客家人了。他這個新客家人卻娶了一個正宗的梅州客家人做老婆。老婆餘雨甘是他大學同學,在《南方週末》做調查記者。同樣是耍筆桿子的,老婆可比他牛多了。項莊工作的辦公廳秘書二處,也是一年四季同文字打交道。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自己一年四季,熬更守夜寫的東西沒有五百萬字,最少也得有三、四百萬字。可那些報告啊文件啊,對於真正的撰寫者來說幾乎一文不值。即使在黨報黨刊上發表了,署名者和拿鉅額稿費的也不是自己。餘雨甘就不同了,她寫的那些新聞調查,雖算不上字字值千金,那也是篇篇值千金啊!毫不誇張地說,有時候老婆一篇調查新聞的稿費,比他一個月工資還多。唯一能使項莊有一絲安慰的是,自己工作的單位還算體面。
秋風起了,紫金花繽紛而下。又一個秋季在老去。
出了地鐵一號線中山紀念堂站,踩著鋪滿落紅的林蔭大道,步行不到十分鐘就到了項莊上班的地方。
大院裡的建築大都是上個世紀所建,幾十棟錯落有致的建築物,掩映在大片濃郁的木棉樹和紫荊樹叢中。和珠江新城等新區相比,這兒少了許多繁華與喧鬧,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穩和霸道。還不到八點,熙熙攘攘的人羣已經步履匆匆地奔向各自的崗位。這樣的生活節奏項莊已過了十幾年了。但如今在他眼裡,卻已是物是人非了。
自從那件事發生後,項莊知道自己就像一顆失聯的衛星,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軌道了。
故事還是從兩個月前說起吧。7月份,女兒放暑假,項莊帶著老婆孩子,回了趟河南老家姬家寨探親。逛開封老街夜市時,在地攤上順便買了幾樣東西,準備作爲手信送給廣州的親朋好友。
回廣州上班後,老婆把胡辣湯、大棗啊什麼的,帶去了辦公室給她同事們吃。剩下的項莊拿了兩條極品黃金葉香菸,還有一個在相國寺地攤上買的一件仿古玉琮。香菸值錢點給了秘書長。李玉剛不抽菸,項莊就把那個灰不溜秋的所謂古玉琮,順手送給了他。
事就壞在這個經過討價還價,花了七百元錢買的仿古玉琮上。李玉剛處長不抽菸、不喝酒、不泡妞、不打麻將、不唱歌,是我們辦公廳出了名的“五不男人”。雖說只是個處座,但他可是辦公廳最有含金量的分管公交商貿的二處的處長啊。人才三十出頭,跟的又是新從外省調來的常務副省長,事業正處於上升階段。前些日子,傳聞說根據他的老闆鈡副省長的提議,組織上正在考察他提職副秘書長的事。
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鍾副省長卻意外地出事了。據說,專案組在突襲鍾常務時,從他老家和調來廣州後的新家裡,抄出了滿滿兩卡車東西,其中就有項莊送給李玉剛的那件討價還價,最後七百元成交的地攤貨仿古玉琮。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鍾副省長所犯之事主要在其上個職位,來廣東任職是組織上的調虎離山計。而李玉剛呢,是爲了自己提職之事更加穩妥,傾其所有送了九十萬給鍾副省長。後來又覺得分量不夠,就自己耍了個小聰明,把項莊送給他的那件手信—仿古玉琮,當作真古董送給了鍾常務。而專案組呢,在清查贓物時又判定,那兩卡車贓物裡,仿古玉琮是價值最最高的。據說,爲此他們還請了故宮博物院的兩位專家來鑑定。鑑定結果是兩位專家一致認定,這件古玉是戰國時期魏國的皇家鎮國之器。還拿出資料說,2011年紐約佳士得春拍時曾拍過一件和這件古玉差不多的,當時成拍價是一百五十萬美金。
這下麻煩大了,李玉剛進去了不到一天,就供出那件古玉的來歷。順藤摸瓜,項莊自然也牽連進去了。等他們查清項莊這個工齡十三年年,卻仍在辦公廳二處做一個老實巴交的調研員後,組織上也就沒有繼續冤枉他。經過辦案人員內查外調,聽說還專門派人去了開封古玩市場。一個星期後,他們把項莊放了出來。下的暫時結論是:此人與該案主要涉案人員沒有直接利益關係,錯把真品當贗品手信送人,可免予刑事起訴,但鑑於該同志行爲不夠嚴謹,已不適宜擔任現職,應予免職調崗。
你說項莊冤不冤。他老婆說的一句話萬分實在:地攤貨以假買真,在文物收藏界你這叫撿到天大的漏;轉手送人又被人以假充真再送人,官場上這叫瞞天過海。因此,她給項莊的結論是:天下第一大奇葩也!
自從出來那件案子之後,項莊就從自己辛辛苦苦耕耘了十幾年的辦公廳秘書二處,調到了廳政策研究室做一名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閒雜人員。閒雜人員也有閒雜人員的活法。首先,雖然來上班也沒你啥事兒可幹,你卻不能無故曠工,而且要朝八晚五準時上下班。如有不打招呼的無故缺勤,立馬就會有人來問寒問暖了。其次,你還必須要在自己的崗位上正襟危坐。當然在座位上,你還是可以喝喝茶,上上網,看看報紙的。
有幾次項莊忘了自己的身份,已不是灼手可熱秘書二處正處級秘書的身份,又象以前一樣流竄到別的部門去胡吹亂侃。第二天,廳人事處劉處就笑瞇瞇地端著常年不離手的保溫杯過來了。“小項啊,最近很忙嗎?”項莊連忙說:“不忙!不忙!”劉處喝了口茶潤潤嗓,“現在到年底了,各部門都在忙著總結工作,思考下一年度工作安排呢。”劉處端著他那個寶貝杯子轉到靠牆的那排書櫃前,一邊用眼睛掃著那整櫃的蒙塵經年的圖書,一邊漫不經心地撂了一句:“沒事多看看書。”說完,又喝了口茶,度著穩健的方步走了。
望著劉處遠去的背影,項莊心想,莫非老子今後的天地就真是這十步斗室啦!
人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能適應環境的動物了。
轉眼間,項莊如困獸般幽居政研室已倆兒月有餘了。一日,閒至無聊,項莊突發奇想:去看看李玉剛。
遞上病假條,輾轉了幾趟車,纔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案子雖還沒結,但由於李玉剛涉案還不算太深,暫時還異地關押在揭陽這個看守所裡。
辦完手續,見到李玉剛時他們兩個大概都有些吃驚。項莊驚歎於:這纔不到半年的光景兒,居然把一個昔日意氣風發、春風得意的青年俊才,整治得象一個飽經滄桑的流浪漢。一眼看去,昔日油光水滑的背頭被一個大禿頭替代。往常堆滿笑容的圓潤臉龐,好像剛被做過吸脂瘦臉但還沒來得及做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