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凱旋而歸,可褚培源十分低調(diào)。
他穿著尋常的衣裳,騎著馬,與兩名隨從直接回了褚府。一路上都不曾驚動旁人。
原以為褚家的人不知道他提前歸來,府中還是如常的安靜。卻不料才拐進通往府門的巷子,就被來往的馬車堵住了去路。
“這些人做什么的?”褚培源不悅的問了身邊的隨從一句。
隨從搖頭:“小人這就去查問。”
“罷了。”褚培源未免橫生枝節(jié),搖頭道:“還是經(jīng)由側(cè)門進府吧。”
“是。”隨從牽著馬掉頭,經(jīng)由一道不起眼的側(cè)門進了府。
“這不是少爺嗎,您怎么這時候回來了?”管家迎上來的時候還有些不敢相信,確定是他才滿面笑容:“奴才這就去稟告老爺,還請您稍后。”
“不忙。父親這時候在會客?”褚培源不解的問:“今兒是什么日子?府里怎么會這樣熱鬧?”
管家利落點頭:“少爺凱旋而歸,褚府雙喜臨門,自然是有賓客上門。少爺既然先回來了,也正好跟著熱鬧熱鬧。”
“雙喜臨門?”褚培源一頭霧水:“還有一喜從何而來?莫非皇恩浩蕩,父親又加官進爵了?”
“少爺還不知道嗎?”管家有些詫異:“皇上為您和姿陽公主賜婚,只等著您回皇城述職,正好完婚。”
“什么?”褚培源腦子轟的一聲,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皇上賜婚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沒有人告訴我?”
不等管家開口,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少爺,您這是要去哪?”管家從他的臉色和語氣判斷,似乎不滿這樁婚事:“糟了,這可能是要壞事。來人,趕緊追上少爺攔住他,我這就去稟告老爺。”
褚榮志急三火四的趕來是,隨從沒能攔住褚培源,他已經(jīng)騎著馬離開了府邸。
“少爺去了哪?”褚榮志一臉的不痛快。“怎么才進家門就往外跑?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
“老爺,少爺說他要入宮,求皇上收回成命。”那隨從已經(jīng)嚇得臉色發(fā)青,他知道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老爺,奴才苦勸無效,還被少爺給了兩拳,這才沒能攔住……”
“你說什么?他要去求皇上收回成命?”褚榮志臉色大變,一口氣頂上來:“他……他……他這是不要命了嗎?才打贏了一場勝仗,就連他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竟然敢違拗皇命。來人,快來人,趕緊去追,務(wù)必要在宮門外將他攔下,實在不行,也必須他見到皇上。無論用什么方法都得趕緊把他帶回來。對,管家,你趕緊給皇后娘娘飛鴿傳信,若是少爺進了宮,也就只有皇后娘娘能將人攔住。”
“是。”管家知道這事情耽誤不得,緊著就去辦了。
褚榮志嘆了又嘆:“這臭小子,肯定是打仗把腦子打壞了。姿陽公主乃是皇上的妹妹,本朝的長公主,能下嫁是他的福氣,竟然還敢犯渾,真是豈有此理。”
他閉上眼睛,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應(yīng)酬那些賓客了。褚家很可能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給連累,他哪里還有心思在一邊粉飾太平。“來人,去正門向未曾入府送禮的各家家丁致歉,就說老婦人忽然病了,我抽不開身。再著人去請個郎中進來,以免叫人看出破綻。”
“是。”家奴迅速的退了出去。
褚榮志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望著褚培源離開的方向發(fā)愣。可千萬別生出什么禍端,這好不容易才撿起的太平,萬萬不能救這么斷送在他手里。
飛鴿傳書,很快就送到了岑慕凝手里。
冰凌面色凝重的看了之后,才小心翼翼的交給她:“小姐,舅少爺這是瘋魔了嗎?這可是皇上登基以來,頭一回有賜婚的恩典。換做旁人,那還不得敲鑼打鼓的進宮謝恩。他倒是好,竟然迫不及待的要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的心性,您也是知道的。若是不阻攔,舅少爺這回怕真的要闖禍了。”
“把這個燒了。”岑慕凝把信遞到她手里:“別叫人看見。”
她站起來,對青犁道:“皇上這時候在做什么?”
“回娘娘的話,主子這時候應(yīng)該是在御書房里批閱奏折。”青犁略微一想,道:“主子說過晚膳還在砸門宮里享用。說不定等下忙完,就正好過來了。”
“那可不行。”岑慕凝蹙眉道:“萬一撞見表哥,褚家就遭殃了。這樣,你速速去找欣美人。讓她去給皇上請安。欣美人是聰明人,你只要讓她現(xiàn)在去,她就會辦妥的。別的話,不必多說。”
“是。”青犁雖然是答應(yīng),可是還是多問了一句:“但褚少將軍入宮,若只是給娘娘您請安,卻不曾面圣謝恩,不是同樣壞了規(guī)矩嗎?”
“所以我必得先勸服了他,再讓他去面圣,方才能解眼前的危機。”岑慕凝心里是一點把握都沒有。年少的時候,母親經(jīng)常帶著她去外祖父家里。那時候,表哥成日帶著她玩,兩小無猜倒是熱絡(luò)。可漸漸地,年歲長了,母親又少回母家,與表哥也就逐漸生分,到最后一年也見不到一回。
她實在沒有把握能勸服他,卻只能硬著頭皮上。
燒了信,冰凌陪著她往宮道上去。那是覲見皇上的必經(jīng)之路。
岑慕凝希望褚府的人能將他攔在宮外,卻不想還是見到他氣勢洶洶的騎馬進來。她亭亭玉立在那條路的正中央,眉目冷清。看他的眼神,都是冰涼的。
褚培源沒有辦法,不得不從馬背上躍下來。
剛下馬,明清就趕緊把馬韁拉住,召喚了個內(nèi)侍監(jiān),牽著馬就走。生怕褚將軍又騎上馬,繼續(xù)威風(fēng)凜凜的往皇上的擎宣殿沖。
“給皇后娘娘請安。”褚培源有些不高興的看著她:“皇上賜婚,皇后娘娘您恐怕是第一個知曉的吧?為什么不告訴我?還是你父親一樣,覺得褚家需要有這么一個光環(huán)套著,才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手刃尊敬?你覺得我是那種為了攀附權(quán)勢,就不惜出賣自己的人?慕凝,你到底還是不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慕凝,你為什么變得這樣陌生?你就那么想我娶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成日里你瞪著我,我瞪著你的虛度光陰嗎?”
他這番話,因為夾雜著怒氣,說的格外鏗鏘。
給岑慕凝的感覺就像是,有人用雪雹子,一下一下往她身上砸。又涼又疼,速度還飛快,弄得她想要躲避都來不及。
“皇后娘娘是不屑和我說話嗎?”褚培源氣的不行,臉色透著清冷。
“你這樣連珠炮似的問了一大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岑慕凝看著他的眼睛,緩緩的說:“你可有見過姿陽公主嗎?她可是皇上還未出閣的最后一個妹妹。她生的貌美,又是殷太后嫡出的女兒,身份貴重,配得上做你的妻子,褚家的媳婦。”
“我的話,看來皇后娘娘一句也沒聽懂。”褚培源不想和她說下去,兀自往前一步。
岑慕凝猛的張開雙臂,寬大的袖子在風(fēng)中飄曳,上面的牡丹花開白蝶戲圖案,格外好看靈動。“若不是我攔著你,你一記鞭子就騎馬闖進內(nèi)宮,直接進了皇上的擎宣殿。知道的,是你惦記此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凱旋而歸,功高震主,要給皇上幾分顏色呢!你又是否知道我在說什么?”
“罷了,你讓開。”褚培源嫌棄的笑了下:“雞同鴨講,還有什么可說的。我自會面圣,求皇上收回恩典。”
“收回恩典怕是不能了。”岑慕凝語氣沉冷的說:“憑本宮對皇上的了解,皇上應(yīng)該會找一只活雞跟公主拜堂。至于你,活著是褚家的驕傲,死了就是褚家的不肖子孫。你的妻子,只可能是姿陽公主。是生是死,你瞧著辦。”
褚培源的眉頭微微一動,他不明白為什么勸他、威脅他的人,會是岑慕凝。“你就那么想讓我娶公主?你就那么放不下皇室的富貴嗎?一個公主有什么非娶不可的價值,就因為她背后是你的夫君,是皇上?你可知道,人這一輩子,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多么難能可貴?就算要我用我的命去換,也未嘗不可。”
“好好好!”岑慕凝連連鼓掌,笑的明媚入春。“表哥不虧是我的表哥,頗有心氣,又是個硬骨頭。絕對不會向權(quán)勢富貴低頭。可我還是想問表哥一句。命都沒有了,你那什么呵護你想要呵護的人?你怎么和你喜歡的人共度一生?你要她看著你去死,然后淪陷在痛苦里掙扎度日,耗盡下半輩子的心力嗎?你死了,你是痛快了,你還能成就一段佳話,說你剛直不阿,寧死不屈,為了心愛的人傾盡所有。后世那些可愛的姑娘們,說不定還打從心里期盼找到你這樣,用情專一,至死不渝的情郎呢?可是你告訴我,有什么用?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兄弟姐妹,還有我,我們怎么面對沒有你,甚至被你拖累的余下的日子?你自己死完全可以,我相信你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是要整個褚府陪葬,你也愿意嗎?要你的至親一個一個為你去死,你也不會眨一下眼睛?能做到,我敬你是條漢子。”
褚培源聽了這番話,完全傻掉了。他一句請皇上收回成命,很可能累及褚府滿門。那么多人,因為他的不肯妥協(xié)而送命,真的就是他所追求的剛直不阿,至死不渝嗎?
“表哥。”岑慕凝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沒見過姿陽公主,怎么知道她不適合你呢。說不定你們一見傾心,會成為讓別人羨慕的一雙璧人。做人,有時候太倔強太強硬了未必是好事。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褚培源看著岑慕凝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著看著,她的樣子就變得模糊起來。越是想看清楚,反而越看不清楚。有好幾次,他的嘴唇都在微微的動。像是要說什么,可終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若能接受她,皆大歡喜。若不能。公主不喜歡的夫婿,是可以和離的。那么多迂回曲折的方式,為什么一定要硬碰硬,弄得不歡而散呢?”岑慕凝收拾了臉色,語氣也微微溫柔:“表哥,我們都經(jīng)歷的了很多事。從當(dāng)初的懵懂無知,到現(xiàn)在滿手血腥,難道還要活的那么天真,以為自己能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嗎?實際上,再鋒利的石頭,也會被流水磨平棱角。你我如此,褚家如此,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也未嘗不是如此。何必自討苦吃?”
褚培源雙眼泛紅,看上去格外的可憐。
“我并不是什么都要按自己的心意來。就這么一件事,唯這么一件事。慕凝,為什么僅此而已,都求之不得?”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離奇。”岑慕凝幽幽一笑:“我記得年幼放燈,無論是什么節(jié),無論放什么燈,我都會在上面寫,乞求闔家美滿,父母安康。可是,我唯一的這個愿望,不是也沒能實現(xiàn)嗎?”
“慕凝,要不然你跟我……”到嘴邊的話,褚培源咽了下去。可是他眼里渴望的光芒,卻那么清晰。
岑慕凝溫婉一笑,明艷絕倫:“我跟你不同。沒有我心中所求,我可以要別的。不是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么!未必就不如我們期望的那么美好。我很喜歡我現(xiàn)在的日子,看似風(fēng)平浪靜,實則驚濤駭浪。每天都有要操心的事情,每件事情都要做的謹慎仔細。我是為了岑氏,也是為了褚家。若母親在天有靈,也必然會勸阻你不要這么沖動。表哥,回去吧。婚期已經(jīng)定下來,回去好好準(zhǔn)備著。”
知道這些事改變不了了,褚培源心底的失落無法言喻。但既然她希望如此,便如此吧。
“給皇后娘娘請安。”梁寶的聲音突然響起,讓岑慕凝心頭一緊。
“你怎么過來了?”岑慕凝轉(zhuǎn)而看著他:“是不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啟稟娘娘,皇上得知褚少將軍入宮,吩咐奴才來請。”梁寶低眉道:“請將軍即刻隨奴才面圣。”
“遵旨。”褚培源拱手道:“臣告退。”
冰凌惶惶難安的看著他隨梁寶去,蚊音道:“小姐,舅少爺這般的不情愿,會不會面圣時犯糊涂啊?”岑慕凝反而很看得開,僅僅笑了下:“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