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清從城東搬到城西,只有一個原因。
一屋子家俱,五箱衣物,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終于收拾妥當。十個小時前,她站在空蕩蕩的舊房子里,最后一次環視了一遍自己居住了近十年的天地,而現在,她站在不大不小的陽臺上,心情愉悅地用力呼吸著周周的每一口空氣。
初夏傍晚的風徐徐吹來,帶著一絲暖熱,沈清趴在欄桿上,閉上眼,甚至覺得這風里都帶著許君文的氣息。
依靠下定決心的一次搬家,終于,她能夠和他踏在同一片土地上。遠遠望去,那一棟奶白色的小樓,便是許君文的家,沈清瞇縫著眼,臉上盡是慵懶的心滿意足。
“都什么年代了,姐姐你居然還玩暗戀?!”
這樣的話,林媚說過不止一次,可是沈清總是不以為然。她喜歡許君文,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喜歡,但她并不認為有必要讓他知道。
真正意義上的暗戀是苦樂參半的,但是細細享受著一直喜歡某個人的心情卻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沈清認為自己的情況屬于后者。她可以不需要對方拿愛來回報,卻也可以為了愛著許君文而一鼓作氣將她的所有生活從東搬到西。
在露臺上站了近一個小時,大半時間目光是對準百米開外的那棟白色房子,以至于沈清竟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狂。
八點差五分,她抓起錢包下樓。光靠吸空氣并不能填飽肚子,即使是搬來這里帶來的欣喜也無法讓她忽略胃里空空如也的感覺。
沖到樓下超市的時候,沈清推開重重的玻璃門,電子門鈴的“叮咚”聲隨即響起。她喜歡這樣清悅的聲音,原來在城東那個她經常光顧的小超市就沒有門鈴,店堂也不如現在這個整潔。收到柜臺前營業員的歡迎聲時,她報以微笑,并同時又找到一個搬來這里的好處。
有喜歡的男人,有喜歡的環境,如今只差工作沒有著落。
小區的超市,在這個時間,客人本就不多。抱著幾盒方便面,沈清快速結了賬。出門的時候,才發現門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黑色短發,黑衣黑褲,背對著她,正和一個營業員小聲低語。沈清看見那個女營業員臉上一直泛著笑意,眼波流轉,像是興奮又像是羞澀。
從背后看去,那個男人挺拔修長,身材極好,衣褲合身且質料上佳,光是背影便已隱隱透出清俊氣質,沈清低頭了然一笑。正要出門,卻恰好聽見耳旁傳來她極敏感的三個字:“許先生……”
沈清下意識停下腳步,轉頭,營業員轉身向貨架走去,她卻正好看見那個男子的臉。
瘦削的線條,淡色而微薄的唇,挺直的鼻梁……卻唯獨眼睛被深色墨鏡遮住。然而即使這樣,眼前這個男人仍舊好看得要命,似乎是真真正正為英俊二字而生的人。見到這樣的一張臉,沈清的第一反應是想起一向嗜美如命的林媚,倘若被她看見這樣的男人,恐怕早已撲上前去口水橫流了。
……許先生?
沈清停在原地,目光仍舊放在那張臉上。此許先生自然非她心中的那個許先生,只是她好笑的發現,似乎姓許的男子,多半長相不凡。不過,對方似乎并沒察覺她的注視,只是靜靜地倚在柜臺邊,神色淡然。不知是衣服相襯,抑或是燈光原因,他的面色落在沈清眼里,顯得過于蒼白。
收回心神,沈清拎了袋子,推門出去。
許傾玦從皮夾里抽錢遞給幫忙送東西上樓的超市員工,然后在沙發里坐下,揉了揉蹙起的眉心。房間里沒開燈,很黑,陽臺上的風卷動落地窗前的深藍色窗簾,和著甚是明亮的月光,在幽暗的屋角劃出沉默的曲線。
許傾玦不知道對面搬來了什么人,只聽見整整一天,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重物從地面拖過的噪音,以及乒乒乓乓的撞擊聲,一直到晚飯前后才安靜下來。
在沙發上靜靜地坐了一會,他摘下墨鏡,隨手放在一邊,剛要起身,一陣暈眩卻又使得他不得不坐回去。面無表情地伸手摸向茶機的方向,一杯水早已涼透,冰冷的手指在同樣冰涼的杯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終靜靜收回來,按住隱隱作痛的胃部,他仰面向后靠去。
很濃的疲憊襲來,許傾玦的唇角牽出微小的弧線,沒有溫度——僅僅是下樓一趟,再回來便是如此疲累不堪。精神不濟到了這樣的地步,也許終有一天自己將會獨自一人安靜地死在這間屋子里而沒人發覺。只是不知到時許家老爺子會是怎樣反應?想到從前被罵作“不思上進的不孝子”,許傾玦輕輕嗤笑一聲,黯淡的眼眸在黑暗中更加不見一絲光彩。有大哥的精明能干順從孝順,恐怕他這個不孝子,也真的是可有可無吧。
明明已經到了初夏,許傾玦靠在沙發里仍然一陣陣發冷。摸到一旁的扶手,他撐著身體站起來,腳步緩慢卻從容地臥室走去。
深夜,照例是沈清與林媚的八卦時間。
“見到許君文沒有?”林媚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懶洋洋的。
“沒有。”沈清有點心不在焉。既然住得近在眼皮之下,哪里還愁沒有見面機會?況且,總不至于叫她冒冒失失地去敲許君文的家門,請他與她共賀喬遷之喜吧!
倒是方才遇到的那個英俊的男人,沈清覺得有必要和林媚分享。所以她說:“這個小區,住了個很帥的男人。”
“哦?!”林媚立刻來了精神。
電話彼端傳來興奮的抽氣聲,聽得沈清輕嗤:“色鬼!”
林媚不以為意:“能得你主動稱贊,那個男人必定不錯。那么,他比許君文如何?”
沈清略想了下,原本是想說,那個男人的外表堪稱極品。但又突然想到,適才并沒能看見他的眼睛,五官之中,她一向認為那是最關鍵的,于是改口:“許君文只是俊朗,比不上他。”
“哈哈,看來情人眼里出西施對你并不適用。”
沈清翻了個白眼:“我只是客觀評價。”
的確,單論相貌,今天這個陌生男子是她所見過長得最好的。可許君文之所以從大學時代便能吸引她,并不是靠著長相,而是因為那種陽光活躍的性格,以及手腕靈活事事拿捏妥貼的可依賴的感覺。
許君文,許君文。
掛了電話,沈清在心底輕念著這個名字,這才輾轉睡去。
在城東,沈清仍有一份工作在職,只是這卻要以每天四個多小時的來回車程為代價。所以,在城西重新謀得一份職業,對于嗜睡如命的她來說顯得尤為重要。
然而,在新工作沒著落之前,沈清并不打算暫時停業在家。她自知做不到視金錢如憤土的清高,所以看在這一份優渥薪水的份上,再辛苦,她也認了。
每天早晨六點起床,再回到家已是□□點,沈清這時算是深切體會到化妝品的好處了,至少它們使她不必頂著黑眼圈和蒼白的臉去見人。
在公司,地鐵,公車,與家之間來來回回五天后,終于等到周末的到來,兩天的休息第一次顯得如此可貴,以至于沈清直睡到正午才起床。19樓A座,沈清覺得自己很好運地租到這個單位,因為這棟房子的前面再無別的遮擋,視野極其開闊。穿著吊帶睡衣在屋子里肆無忌憚地來回走動,窗簾大開,卻不必有隨時可能春光外泄的擔憂,這便是高層住宅的好處。
正當沈清喝著礦泉水,打開冰箱找吃的的時候,門外傳來隱隱隱約約的敲門聲。不是敲她的門,而是找對面住戶的。來人放棄使用門鈴,手掌拍在門板上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大。沈清隨意套了件外套,打開門探出頭去。
手里捧著PIZZA盒的人穿著店里的員工制服,應聲回頭,帶著一臉不耐。
沈清笑了笑。
她開門,只是因為急促的拍門聲影響了她午餐的心情。她并不想多事,看清究竟后,隨即再度掩上門。
可就在她的門堪堪將要關上時,對面“喀”的一聲,深紅色楠木門開了。
沈清一怔,隔著不大不小的門縫,看著對面門邊倚著的人,一身黑色衣褲,戴深色墨鏡。
是他?!
沈清的眼睛微微睜大,沒想到對門住的竟然就是這個男人。
送PIZZA的小弟明顯已經很不耐煩:“您點的六寸PIZZA,共55元,麻煩簽收。”說著,PIZZA盒已遞了出去。
沈清微微皺眉,因為她發現那個男人的臉色白得嚇人。只是她不懂,為何大白天在家里,他也帶著墨鏡。
許傾玦靠在門邊,將身體的大半重量交給門框,眼前是一片慣有的漆黑。聽出對方的不耐,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張一百的鈔票,沒什么表情地遞出去。
“不用找了。”他說,“東西放在地上就好。”
”還有,”他習慣性地側了側頭,再度開口,聲音里沒什么感情,“在哪里簽收?我看不見,所以請給我筆,并告訴我正確位置。”
話音落了,對面一陣沉默,顯然是有些愣住。許傾玦耐心地伸著手,等著。
“呃……筆在這里……在這邊簽個名……”送貨小弟也沒料到顧客是盲人,好半天才回過神,遞出單據和水筆,交到許傾玦手里。
然而,此刻比他更吃驚的,也許要算沈清了。
看著對面僅隔了幾米遠的男人,她的眉皺得更厲害。
難怪昨天他對她的注視若無所覺,難怪現在她在這里站了許久卻也沒惹來他奇怪的眼光。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什么也看不見?
沈清微微張著嘴,滿臉的不可置信。她看著他在送貨小弟的幫助下找到簽名的位置,她看著他用行云流水的動作寫下名字,然后,輕步轉身離開門邊。
她讓門虛掩著,因為怕關門的聲響驚動他。她不想讓他知道有人一直在旁邊看著這一切,因為這很失禮,而且或許會傷人。
也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完美。吃飯的時候,沈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