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電話裡傳來的是許曼林的聲音。
“二哥,你睡了嗎?”
“沒有。”許傾玦一邊答她,一邊再次撐著扶手慢慢站起身,走回臥室。
許曼林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擔心:“沒出什麼事吧?怎麼提前離開了?”
“沒事?!痹S傾玦緊抿著脣,動作緩慢地坐回大牀上。
“那就好?!蹦沁咃@然鬆了口氣,然後接著說:“爸讓你明天回家,家庭聚餐?!逼鋵崳S曼林省了一句沒說。這次聚餐,是爲歡迎大嫂喻瑾瓊正式進門而設。
“我沒時間?!痹S傾玦閉著眼淡淡地說。
電話那頭嘆了口氣:“早猜到了。反正我話已經帶到,任務算是完成了。”作這對父子的傳聲筒向來都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掛了電話,許傾玦摸到浴室衝了個澡,再出來時,聽見外面的雨聲逐漸大了起來。牀頭鬧鐘報時十一點半,他捏著安靜的手機,想了想,按下了關機鍵。
過道的另一邊,房間裡的沈清睜著眼直到午夜才睡。原本想打個電話過去試探他生氣沒有,誰知道先是一陣忙音。等她洗完澡再試時,許傾玦的手機顯然已經呈關機狀態。聽著服務檯機械的女聲有禮地說著SORRY,沈清的胸口更像是堵著一塊大石——明明現在最應該說SORRY的人是她嘛!可偏偏沒有機會。
窗外的雨下得噼嚦啪啦。她鬱悶地倒在牀上,拉過枕頭捂著耳朵,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沈清頂著蓬鬆的頭髮,抓了麪包和雨傘便匆匆出門。睡過頭的後果之一,便是她完全沒時間去按照昨晚臨睡前的預定計劃,直接敲許傾玦的門道歉。
出了地鐵站,她踩著溼漉漉的地,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得以準時到達雜誌社。心裡掛著事,手腳卻反而更加麻利起來,再加上前一天已經把今天要用素材準備得差不多了,於是沈清以極高的效率解決了一天的工作。下午四點,大部分記者都出任務去了,而她也給自己找了個恰當的理由,提早下班。
回家的路上,沈清路過超市,特意進去買一大堆材料,準備晚上做頓好吃的來彌補一下昨晚犯下的愚蠢錯誤。走到公寓樓下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在面前平穩地停下。
從副駕走出來的撐傘男人,沈清見過,就是昨天宴會上遣散記者的中年人。
“沈小姐,你好,昨天見過的?!彼男θ萑韵褡蛲硪粯颖虮蛴卸Y。
沈清神色未變地迴應:“你好?!?
男人仍十分禮貌,用手比了個“請”的動作:“許先生想和您見一面。”
一擡眼,見沈清暫時沒什麼反應,只是微微歪著頭看他,於是又再補充道:“二少爺一會兒也會過去,請放心。”言下之意,是讓沈清不要懷疑他們有惡意。
呵!沈清嘴上沒說話,心裡卻在暗笑。
就算是有錢人家,但有必要非得這樣擺譜麼?
況且,她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哪需要這樣鄭重其事地特意派人來請她去見面。
許先生。她當然知道這個許先生是指許家最老的那位??墒?,他有什麼理由非得見她不可?
所以,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中年男人,問得有些無辜:“我和許先生並不認識,爲什麼要我去?”
“這個我也不清楚?!毙θ菘赊涞哪樕蠞M是耐心,“但是我想,作爲二少爺的朋友,被邀請回家吃餐飯,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呵!”這一回,沈清是真的笑出聲來了。
“那好吧?!彼肓讼脶狳c點頭,緊接著卻爲難地看著剛買回來兩袋滿滿的東西,“可是,能不能先等我把這些放回家?”
“放在車裡就好,等一下再送您回來?!避囬T“咔”地被打開。
“那,多謝了?!鄙蚯宀辉俣嗾f,收了傘直接鑽進後座。
很快,車子開始平穩地向郊外別墅區駛去。沈清坐在車裡,望著被雨滴模糊了的窗外風景,有些心不在焉。她當然不認爲此行只是吃頓飯那麼簡單,但雖然對於許家的舉動滿是好奇,心底裡倒真沒怎麼去擔心。
一路上,她只是在想,也許許傾玦與他父親關係不好,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那位素未謀面的老人做事是那麼的詭異。
許傾玦開著電視聽完一段傍晚新聞後,首先想到的就是,沈清現在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
連他自己也在暗暗訝異,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那個溫柔細心卻又時而霸道□□的女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他的生活。
按著從中午起便時時隱隱作痛的額角,他爲自己倒了杯水,才喝了一口,電話鈴便響了起來。
“二少爺?!?
“……什麼事?”其實不用問,他也幾乎能猜到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的目的。
“總裁請您現在回家。”
許傾玦在桌邊坐下來,同樣的話,他不想再說一次。於是只是冷冷地說:“以後不用再打電話來?!?
剛想結束通話,那邊又及時傳來聲音,阻止了他的動作:“沈小姐也在這裡,希望您能過來,大家都在等……”
“啪”的一聲,許傾玦合上手機,冷著臉站了起來。
“……總裁,那邊掛斷了?!?
“沒事,你先出去吧?!痹S展飛坐在皮椅裡揮了揮手。
“是?!?
早前接來沈清的中年男人退了出去,隨手帶上了書房的門。
偌大的室內,只剩下一老一少。
沈清盯著臉上已顯老態但依然滿面威嚴的人,不禁皺著眉問:“這是什麼意思?”
莫名其妙地被直接帶來書房,卻又被丟在一邊,看著那個算是管家的中年男人打電話給許傾玦,其間還提到了她。
沈清自認不笨,即使聽不見電話那頭說了什麼,但光從管家的話和語氣中也能猜出□□分。
很顯然,許傾玦並不想來,但他們似乎在拿她來當作迫使他前來的工具。
無緣無故被“請”來這裡打亂她的計劃已經令人很不爽了,如今,他們又把她沈清當什麼了?!所以,和許展飛說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明顯僵硬,帶著隱而不發的怒意。
反而許展飛似乎並不太在意,只是擺擺手,端起茶杯,心平氣和地說:“沈小姐,茶快涼了?!?
強嚥下緊接著要脫口而出的話,沈清一邊告訴自己要保持好的教養,一邊端著杯子象徵性地抿了一口,然後才放緩了氣息,耐著性子再問了一遍:“請問許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這一回,聲音已完全恢復以往的輕柔舒緩。
許展飛垂著視線,沒有看她,臉上倒隱隱有一絲笑意:“沈小姐和傾玦是什麼關係?”
“朋友?!鄙蚯宕鸬煤敛缓?。
“只是朋友這麼簡單?”許展飛突然擡起眼來看她,鏡片後的眼神閃了閃,似乎對她的話不太相信。
“不然,您覺得應該是什麼關係比較好呢?”沈清十分有禮貌地笑著問,心底裡卻大大的不舒坦。被一個才見面不過幾分鐘的陌生人置疑她與許傾玦的關係,即使他是他父親,這也讓沈清不大樂意。
“沈小姐不用這樣防備,我也不過隨口問問?!痹S展飛倒是難得的好脾氣,微微笑了笑。只是,看著沈清的目光,不易察覺地加深了幾分。
沈清擡了擡眉,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趣的話題,於是問:“許傾玦會來嗎?”其實,不來更好。那樣的話,她也可是名正言順地立刻走人。
誰知許展飛輕輕點了點頭,語氣很確定地答她:“大概已經快到了?!?
即使心裡萬分不願意,聽了這話,沈清也只好忍了下來。至少,要走也得等他到了再一起走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沈清坐在書房裡,雙手交叉擱在腿上,也不和許展飛說話,只是無聲地看著落地窗外的夜景。果然,很快,內線電話響起,管家在樓下通報:“二少爺來了?!?
“我們走吧?!痹S展飛率先站起來,招呼沈清下樓。
沈清跟在他身後走出書房,同時心裡暗暗納悶,如果剛纔沒看錯,許展飛的臉上有那麼一瞬間露出了很奇怪的笑意,像是猜中了什麼般的勝利的微笑。
沈清下了樓,看見客廳的沙發裡坐著一男兩女,分別是許君文,許曼林,以及一個看來有些面熟的女人。見她正緊挨在許君文身邊坐著,沈清立刻便猜出她的身份。
沙發上的三人聽見腳步聲,同時了站起來,以大家族標準的教養迎向許家的權威。然而在看見沈清後,顯然那一對兄妹都微微愣了愣。
“沈清!”許君文首先出聲,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沈清點了點頭,笑道:“好久不見。”
她看著那張生動的臉,迅速而奇異地感覺到心底那一份不同以往的平靜。這是否說明,她對他的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逝去了?
跟在後面的許曼林左右看了看,在確定許傾玦不在場後,才帶著狐疑的表情走到沈清身邊,以極低的聲音問:“就你一個人來的?”
“嗯?!蔽⑽Ⅻc頭,沈清也不方便多解釋什麼。
見許曼林在身邊露出更加不解的神色,她也沒心思顧及,只是在想,明明剛纔通報說許傾玦已經來了,可爲什麼還不見人。
正在疑惑間,原本緊閉的淡黃色大門被人從外推開。門口,除了著白色工人服的傭人外,許傾玦一襲黑衣黑褲,冷冷地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裡。
“二少爺!”管家候在門邊,想要伸手去扶他的胳膊,卻被他揮手格開。
“沈清在哪?”許傾玦只是站在原地,語調極爲冷淡。
“我在!”迴應聲脫口而出。
直覺地,沈清想都沒想就直接穿過長長的客廳,走向門口。
直到自己的手被來人柔軟地握住,許傾玦臉上的表情才稍稍柔和了一些,但眉目間仍是一片揮之不去的冷凝,他兀自站在門邊,也不說話。
沈清看了有些擔心,因爲即使平常他再冷淡,也從不至於像此刻這樣。沈清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感受到許傾玦身上所散發出的怒意。
所以,她不由得緊了緊他的手,再次輕聲說了一遍:“我在這兒?!?
而此時此刻,客廳裡一衆人等,全都以一種或深邃或疑惑或吃驚的表情,怔怔地看著門口二人。
許展飛重重咳了一聲,打破短暫的沉靜。他朝沈清擺了擺手,沒什麼感情地說:“一起過來吃飯?!闭f完,輕輕瞟了一眼那兩隻交握在一起的手,邁著步子走向飯廳。
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兒子竟會任由別人牽著手卻像習以爲常一般?沈清這個女人的地位,他果然沒有猜錯。
聽到許展飛的話,沈清擡頭看了看身側的人,等著他的意見。
只見許傾玦依舊冷冷地開口:“我不是來吃飯的?!?
說完,他拉著沈清,轉身要走。
“你是在氣我把她帶到這裡來嗎?”隔著不算近的距離,許展飛提高了聲音問。
“如果你不願意,大可不必過來?!?
話音一落,向前走了兩步的許傾玦突然停了下來,微微側了側頭,語調冷然:“這種事,希望你不會再做第二次。”
好兇!沈清暗暗咋舌。
雖然她也不太喜歡這個老頭兒,但她萬萬沒想到這對父子的對話是這樣進行的。
她擡頭,看了看許傾玦冷峭的側臉,剛想再看看另一位是什麼表情,可還沒來得及回頭,身子便已經被身側的力量帶著繼續往前走。
外面還在下著雨。出了許家的庭院,她便被半拖著鑽進早已等在雕花鐵門外的計程車,速度快到令她來不及驚訝許傾玦究竟有多麼熟悉這裡的地形。
淋了些雨,車廂裡顯得涼嗖嗖的。沈清用空著的右手搓了搓冰涼的左臂,這才發現左手仍被人握在手裡,力道緊得令她有些訝異。
扭過頭見許傾玦睜著墨色的眼睛,發稍溼漉漉的越發顯得烏黑,卻襯得一張臉比平常更加蒼白。她不由得往中間靠了靠,頂了頂他的手臂:“喂。”
過了好半天,一個低涼的“嗯”字纔回應過來,尾音微微上揚。
沈清的心暗暗鬆了鬆,她有點怕他冷著臉不帶感情和語氣說話的樣子,就像剛纔在許家那樣。
低下頭,目光落在仍舊交握著的手上,她動了動手指輕拍他的手背,“別生氣了。”
許傾玦臉色一僵,隨即恢復正常,閉了閉眼,“沒生氣。”
“那剛纔爲什麼那副表情?”沈清撇撇嘴,“第一次看你那麼兇?!?
許傾玦微微挑了挑眉,側過臉沉默了好半天,才問:“你怎麼會答應到這裡來?”
想想自己確實沒有理由這麼輕率就跟人上車,但她還是答得無辜:“他們說你也會來嘛。”其實還有一句話:這裡畢竟是他家,她有什麼好怕的!當然啦,這話她是不能說給他聽的。
“因爲我會來,所以你就來了?”許傾玦皺了皺眉,似乎對她的解釋很不滿意。
“對呀!”沈清輕快地回答。反正這也算原因之一。
沉默了一下,許傾玦終於抿起嘴角,默然地轉過頭,不再說話。
車子在雨裡緩慢地開了十幾分後,沈清看膩了窗外模糊不清的夜景,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今天來,是特意來接我的?”
問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砰砰加速跳了兩下。想到剛纔許傾玦回到他排斥的許家,然後在衆人驚異的目光下兩人攜手離去,她覺得一切就好像是電視裡演的一樣。
她側著頭,直直盯著那張清冽冷峭的臉,等了好半天,才聽見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眨了眨眼,她喜滋滋地點頭:“看來我還挺重要的嘛?!?
“知道就好。”這一回,許傾玦回答地很快。
“呃?”微微一愣。
沈清睜大眼睛,扭過頭去看,車裡沒燈,許傾玦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能隱隱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眼睛向著前方,並沒朝向她。
他剛纔,是在肯定她真的很重要嗎?
清了清喉嚨,她不太自在地動動握在一起的手,訥訥地確認:“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這一次,許傾玦也側過臉來。
你耍我??!聽他茫然的語氣,沈清禁不住在心裡大叫一聲。本想就此作罷,但以她的性格,是不能容忍某些事情不清不楚的。
反正自己也確實想知道,於是她加重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再問了一遍:“你剛纔說‘知道就好’是什麼意思!”
許傾玦沒說話。
車廂裡立刻安靜了下來,靜到可以聽見外面的雨聲。
沈清猛然間覺得尷尬了起來,她甚至覺得前面的司機師傅一直在專心聽他們的對話,而此刻正從後視鏡裡瞟著她呢。
狠狠咬著牙,剛打算就此放棄這個丟人的問題,車子正好經過市區中心最大的購物廣場。窗外明亮的夜燈和閃爍的霓虹穿透被雨霧蒙朧了的玻璃,晃了進來,沈清看見那削薄的脣邊一抹淡卻明顯的笑意。
還沒等她想明白,許傾玦已經開口了,聲音裡透著低迷的磁性,“平時不是很聰明麼?‘知道就好’的意思是,你對我來說確實很重要?!?
這一回,輪到沈清徹底失語,只覺得眼前微微有點眩,兩邊臉頰一點一點在發熱。於是,她只是怔怔地看著那雙雖然失焦卻依舊迷人的眼睛,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來。
聽不到對方迴應,許傾玦閉了閉眼,極有耐心地又問:“還沒明白?”究竟是自己表達得不夠清楚,還是這個女人有時候真有這麼糊塗?
等了一會,仍舊聽不到聲音,許傾玦不由地握緊掌中柔軟的手,輕輕皺了皺眉,“怎麼了?”剛纔說的時候,確實沒顧慮她的感受。或許,他的話真的嚇到了她。也許,她只想作一對普普通通的朋友。
“啊?”見許傾玦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沈清纔回過神來。
他說的已經夠明白了,以往的種種,此時此刻他的語氣,還有從頭到尾不曾鬆開的手……如果她還不明白,那豈不是真的很傻?
雖然在得到答案之前心底裡確實有隱隱的期待,但當真正一切到來時,總難免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個……”她在猶豫該怎麼問比較好。
“怎麼?”聽見她終於有反應,許傾玦也放緩了聲音。
沈清停了一下,才咬著脣輕輕笑了笑:“你說的重要,我可不可以把它理解成喜歡?”後面一句,她刻意放低聲音,生怕被司機聽到。因爲如果換作是她,聽見一晚上一男一女在你來我往地隱晦地討論這種問題,一定會暗地裡笑死。
她的話剛落音,車子也慢慢停了下來。
“到了?!彼緳C邊說邊打開頂燈。
沈清往前一看,兩人的視線在後視鏡裡對了個正著。
果然!沈清在心裡訕訕笑了兩聲。
許傾玦並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掏了錢遞出去,然後握著她的手,打開車門的同時說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