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摘下口罩,林媚露出一臉的不可思議。
“你是說,他高燒燒成這樣,竟然還和你步履平穩地走了九層樓的樓梯?”
“我并不知道他發燒。”沈清苦著臉撫額,望向病床上沉睡著的人。當時只知道他的手很冷,還以為是正常情況。直到他體力不支暈倒在地,她才發現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想到半小時前毫無預兆的那一刻,沈清有些擔心:“他現在怎么樣?”
“沒太大問題。”林媚順著好友的目光,看了看那張俊逸平靜的臉,“輸完液后燒就會退了。倒是之前似乎聽到他的心臟有雜音,具體情況還要等詳細檢查報告出來才知道。”
無聲地點點頭,沈清才發現自己松了口氣。
正事辦完,林媚突然換上一臉奸笑,開始變得不正經起來:“這么晚了,你要不要先回去?反正我值夜班,順便還可以看護大帥哥。”生平頭一次,她對于當初半途改行學醫的決定無比滿意。和這種男人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可不是常常都有的。
丟了個白眼過去,沈清徑自拉了張椅子在床邊坐下,顯然沒打算離開。
“林大醫生!”見林媚還饒有興趣地盯著許傾玦,沈清忍不住開口,并指了指門口的方向:“工作時間,小心被投訴?!?
癟了癟嘴唇,雖然不太情愿,林媚還是放輕步子帶上門離開了。
單人病房里安靜昏暗,只有墻角一盞落地燈亮著,散發著淡黃的光。沈清靠在椅背里長長出了口氣。這個夜晚過得也算是豐富了,先火警再醫院。手表顯示已經過了十二點,抬頭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倒掛著的輸液瓶,沈清才突然感覺到一絲涼意。下意識地向床邊靠了靠,垂下的視線正好落在扎著針頭的那只手上。干凈,修長,指節均勻而優美。沈清忽然想到下樓梯時握著它的感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形容。輕輕站起來,將窗戶關上,沈清才隔著玻璃望著深沉黑暗的天空發呆。
許傾玦漸漸清醒過來,發現渾身上下充滿了熟悉的無力感。才微微動了動右手,便不期然碰到了沈清的手臂。指尖所及的微涼觸感讓他不自覺地輕輕蹙眉。
“……沈清?!彼囂叫缘氐吐暯辛司?。
聽到動靜,沈清幾乎立刻從淺眠中驚醒。昨晚奇跡般地沒有困意,所以睜著眼直到五點多才稍微趴在床上睡了一會。
回過神,立刻對上那雙沒有光華的黑眸,沈清露出輕松愉悅的笑容:“你醒了?好點沒有?”
“你一晚沒回家?”聲音雖然無力卻仍舊清冷。
點了點頭才發現任何動作在許傾玦面前都是徒勞,沈清這才“嗯” 了一聲。
心中仿佛有異樣情緒滑過,許傾玦沒再作聲,只是靜靜地將頭扭向一邊。
“你醒了!”門外適時飄來一道清脆的女聲。
許傾玦雙眼毫無焦聚地朝向門口的方向。
“我叫林媚,上次在畫廊見過的,昨晚你的針還是我扎的哦?!币褤Q成一身便裝的林媚笑意盈盈地走到床前。
“多謝?!钡攸c頭道了聲謝,許傾玦才又開口說:“林醫生,我要出院?!?
“不行!”兩道女聲同時冒出來阻止。
許傾玦微微一怔,既而苦笑一下。什么時候他的行動要被兩個女人管制了?
不再說話,他只是摸到手背上的針頭,作勢往外拔。
“喂!你搞什么鬼!”眼見尖細的針劃破皮膚,涌出細小的血珠,沈清立刻上前按住那只宣示主人強硬態度的手。
“病還沒好,哪有這樣胡來的?”鮮紅的血襯在蒼白的手背上,沈清狠狠皺眉。
“許先生,”林媚已然拿了棉簽過來,按在細小的傷口上,雖然不如沈清的氣急敗壞,卻也是一臉的不贊同,“雖然輸液退了燒,但你的檢查報告還沒出來,所以請留下來耐心等待?!?
“不需要什么報告。”冷冷掙脫沈清的手,許傾玦掀開被子徑自坐了起來,神情堅持,“我要出院?!?
醫院,病房,藥水的氣味,醫生公式化的語言,全部都是他厭惡到極點的東西。自從三年前那次車禍之后,他便拒絕再進醫院。
看著一臉冷然的許傾玦,沈清無奈地以眼神尋問林媚。
很少遇到這么固執的病人,林媚嘆了口氣,“如果你堅持,就讓沈清去幫你辦手續。不過,回家后要注意好好休養?!比绻膶I水準沒出差錯,眼前這個男人明顯體質極差,而且雖然檢查報告還沒到手,但大致情況她也能猜得差不多。結論就是,她幾乎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竟可以獨自活這么久。
“報告還要多久才出來?”走出病房辦出院手續的時候,沈清問。
“時間差不多了,要不要一起來看看?”
“嗯?!备置淖呦蜣k公室,沈清一路上帶著氣。一想到那個男人固執又毫不在乎地拔掉針頭的舉動,她就沒來由地生氣。
在辦公桌前站定,她問仔細看著結果的好友:“怎么樣?”
“要聽專業數語嗎?”
“你知道我對醫學詞匯一向不感冒?!?
“好吧,說通俗點。”林媚掃了一眼報告書,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簡單來說就是,眼睛看不見,免疫力很差,胃很不好,心臟更不好。”嘆了口氣,合上文件夾,她看著沈清:“如果換作是我,我一定會活得很辛苦。”
無力地和林媚對望,沈清心里卻沒來由地一陣難受。一直都知道他身體不好,也見過他痛苦的樣子,可是白紙黑字擺在面前,所有情況便像是被加重了一般,讓她不知道說什么好。
末了,她擺了擺手,向林媚告別,去給那個不聽勸的家伙辦手續。
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林媚在身后說:“病才剛好,如果可以,這兩天最好有人照顧他?!?
“我知道。”悶悶地應了句,她低著頭走出去。
計程車在大廈門外停住。許傾玦下車后一時之間無法辨清方位,而下一秒,手便被人輕輕的握住。
這一次,沒有一絲一毫的掙扎——仿佛有了第一次后,第二次就變得自然而習慣起來。牽著他的人沒有說話,他也不出聲,只是靜靜地跟著走上臺階,進入大廳,進而走進電梯。事實上,沈清辦完出院手續回到病房后,只悶悶地說了句“我心情不好,不要和我講話”,從那之后,她便真的沒有再開口說話過。許傾玦知道她不開心,卻不清楚其中原因,畢竟許多女人都是有些喜怒無常的。然而即使這樣,她仍然不忘牢牢地牽著他的手,讓他不至于尷尬地摸索,讓他得以順利地回家。
進門后,許傾玦坐進沙發,而沈清則熟門熟路地倒了杯水,連同醫生開的藥片一起遞到他的手里。
“吃藥。”她不冷不熱地說。
握著杯子,許傾玦和水吞下白色的藥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順從。
許傾玦“望”向沈清的方向,“昨天謝謝你?!?
接過杯子,沈清并沒答話,只是細細地盯著那張略微憔悴的臉。從沒見過這樣固執的男人,簡直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他這樣的舉動讓她感到生氣。再一次想起之前從林媚那里得來的診斷報告,沈清發現胸口泛著連自己都不太熟悉的緊澀。
聽不到動靜,許傾玦疑惑地叫了句:“沈清?”
深呼吸趕走心里的異樣,沈清“嗯”了聲,然后重重放下杯子,伸手拖著許傾玦的手臂,“你回床上休息去。”
微微一愣,許傾玦搖頭,“我不累。”
“不累也得去!”沈清心里生氣,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你害我昨天一晚上擔驚受怕了兩次,就當是補償也得聽我一回吧?!?
許傾玦苦笑:“火并不是我放的?!睘槭裁磧纱味家阍谒^上?
“我不管?!鄙蚯迨稚嫌昧?,拉他起來,“誰讓你一意孤行要出院?回家再不老實休息怎么行!”
不去掙扎,許傾玦只是順著她的力道站起來。他發現這個女人已經由所謂的“心情不好”轉換為“蠻不講理”。想到昨晚她送他進醫院,今天又幫他辦出院手續,來來回回折騰,心里也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并不怎么堅持,隨著她來到臥室躺下。
幫許傾玦蓋上被子,看著他閉上眼睛,沈清才輕步退了出去。她發現,要對付這種像冰一樣冷、像石頭一樣頑固的男人,也許胡攪蠻纏外加強詞奪理才是最好的辦法。
許傾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安穩地睡上一覺了。
扶著床頭柜下床,他努力去分辨周圍的聲音——很安靜!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外,他什么也聽不到。心中滑過一絲失落,快得連他自己都捉不住。
心情略微沉郁下去,許傾玦扶著門框打開隔音效果良好的門,想給自己倒杯水。瞬時,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撲面而來,使得他不由得在原地愣了愣。
“你醒了呀。”熟悉的女聲,低柔、輕快,顯示了對方的好心情。
“你在做什么?”許傾玦靠在門邊問,卻沒發覺自己的嘴角已不自覺地抬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當然是做飯!”沈清笑著用鍋鏟敲了敲鍋子的邊緣,同時滿意地發現他的臉色好了許多。
做飯?許傾玦挑了挑眉,這才發現空氣中確實隱隱飄動著飯菜香,一種久違了的溫暖涌上來。
他憑著感覺走到廚房外,低聲說:“我還以為你走了?!?
“今天禮拜天,算你有口福了。”沈清往鍋里倒上油,然后走過來輕輕推他,“沒事去客廳待著?!彪m然明知他看不見,但不知為什么,有他站在一旁,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便會逼向她。
“我從不用廚房,你哪來的材料?”被迫坐回沙發里,許傾玦仍不忘問。
“當然是從對門我家拿來的啦。”沈清翻了個白眼,不明白怎么這個男人會問這么笨的問題。
她匆匆忙忙回到廚房里忙碌起來,所以忽略了許傾玦眼邊唇角久久不散的似有若無的溫暖笑意。
“我失敗了!都是因為你!”坐在餐桌前沈清苦著臉。雖然她承認自己的廚藝不會太好,但也不至于像今天這樣失敗。
“你害我緊張,影響了水準。”她把錯怪在許傾玦身上,卻沒發現當她對著他時,已然習慣了下午那種蠻不講理的態度。
“有什么好緊張的?”許傾玦臉色平靜地吃著寡淡無味的西紅柿炒蛋,就好像完全沒發現這是一盤沒放鹽的菜。
被他一問,沈清也怔了怔。
是??!有什么可緊張的?不過是做頓飯罷了。以前也不是沒做給朋友吃過,為什么今天會緊張?
解釋不通,索性放棄去想。沈清端起碗,扒了兩口飯,含糊不清地說:“下次一定讓你看我的真實水平?!?
一旁的許傾玦點點頭,也不再說話。
一頓晚餐,雖然兩人都不會刻意找話題聊天,氣氛卻奇異的融洽。
沈清收拾完餐桌,便在水池邊一邊洗碗一邊哼歌,偶爾側頭看看坐在客廳里的許傾玦。
他坐在沙發里的姿態閑適而安靜。沈清發現,他似乎總能給人安定的感覺,雖然有時很冷漠,但卻仍然莫名的穩妥安寧,就好像昨夜火警時那樣。
水流嘩嘩地響著,沈清仔細地洗著盤子,隱約聽到客廳那邊傳來聲音。
“你在叫我?”她向后仰著身子,側頭去看許傾玦。
許傾玦點了點頭。
“什么事?”她大聲問。
“今……晚餐……我……最……”可惜那邊的聲音傳過來的時候被水聲掩蓋,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
“你等等?!彼P掉水龍頭,用毛巾擦干了手,才走出來。
“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彼粗S傾玦問。
“……沒什么?!痹S傾玦突然微微笑了笑,搖頭。
“耍我啊?!钡芍菑堄⒖〉哪樍季?,沈清才嘟囔著走回廚房繼續她將完成的工作。
夜風從窗口卷進,帶著令人舒心的涼意。城市的夜空原本少見星子,但今夜卻有兩三顆閃爍在黑沉的天際。
沈清將大理石的流理臺清理完畢后,仔細回憶,終于想明白方才那句模糊不清的話是什么了。
如果她沒聽錯,那應該是:“今天的晚飯是我吃過味道最好的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