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兩天後, 沈清在江雲逸的私人畫室內取得了很多獨家資料。在進行了一番有關藝術見解的閒聊後,直到此時,勉強能算作半個懂行人士的沈清也不得不承認, 這個男人在畫壇中的咄咄鋒芒以及特立張揚, 是絕對有其存在的理由的。
從畫室出來, 已經接近傍晚。沈清收拾好大大的拎包, 打算告辭。
“你要去哪?我送你。”江雲逸拈了拈手中的車鑰匙。
沈清搖頭:“不用了。”
路邊整排高大直立的柱式街燈在規定的時間統一亮起, 迅速驅走了原本因太陽下山而襲來的灰濛。
沈清走到人行道旁,向側方探頭尋找計程車。
“……要不然,乾脆一起吃晚飯?”後面又傳來清朗的聲音。
沈清轉頭看了看跟上來的男人, 仍舊搖頭。
早春的傍晚,江雲逸卻只穿著件薄薄的半長風衣, 裡面是墨綠色襯衫。他雙手插進褲子口袋, 狀似好奇地盯著一臉拒絕的沈清:“和我接觸會很勉強你嗎?”
“什麼?”沈清回頭, 恰好錯過對面一輛迅速駛過的空車,不禁跺了跺腳, 嗤笑一聲:“敏感算是藝術家的必備品質麼?”
江雲逸習慣性地聳肩:“那麼爲什麼不肯接受我的邀請?”
沈清想了想,實話實說:“……我只願和非常熟悉的人一起吃飯。”這也曾被林媚引爲怪癖。
“哦?”江雲逸似信非信地挑眉。
沈清看了看手錶,不想再和他瞎扯下去,於是轉過頭,耐心十足地等車。
然而僅僅幾秒鐘過後, 身後又傳來江雲逸的聲音:“我覺得你很特別。”
下意識地扯了扯脣角, 沈清覺得十分好笑, 彷彿回到大學時代——那時的男生常常用這樣的開場白追求心儀的女生。
“是誇獎嗎?”她笑問。
“是提示。”
“提示什麼?”
微風中, 俊逸的臉上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我對你有好感。”
沈清突然想起幾天前林媚說過的話, 在心底暗笑。她偏頭想了想,問:“我們見過幾次?”
“加上今天, 三次。”
“才三次而已!”沈清加重了語調提醒。
江雲逸滿不在乎地反問:“感情和時間的長短有必然的關係嗎?”
沈清微微一愣。想到自己也僅僅是在和許傾玦接觸了幾次之後,便開始不自覺地關心他。因此,一時間她有些語塞,不知該不該反駁。
江雲逸繼續說:“好像自從那次買畫時開始,我就已經喜歡上了你。”那一天的沈清,言語動作以及笑容似乎都恰好擊中了江雲逸的某根感情神經。
……一見鍾情?!實在不能相信,沈清有些無力地長出了口氣。幸好這時終於有計程車緩緩靠邊停了下來,她二話不說鑽進車內。車子啓動滑出一米左右,她又突然叫司機停下。
搖下車窗,回頭見江雲逸仍站在原地,風吹動他額前黑色的髮絲,臉上仍是一派輕鬆散漫的神情。沈清垂睫想了想,才揮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怎麼?決定接受我的好感了?”江雲逸湊到跟前。
“不是。”沈清的頭搖得無比堅決,同時舉起左手,動了動手指,說:“看見了?我已經訂婚了。”
纖細的中指上,套著一隻亮閃閃的單戒。
“……所以,我們不可能的。”說完,給出一個抱歉又惋惜的笑容,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沈清立刻擺擺手吩咐司機開車。
當窗外的景物開始向後移動時,沈清轉動那隻前段時間和林媚一同逛街時純粹買來好玩的純銀戒指,發覺剛纔宣稱自己已經訂婚的感覺,竟是那麼的好!雖然是假的,但她已經忽然之間愛上了這種強烈排他的歸屬感。
或許,回去真該和許傾玦提議提議!沈清暗想。
可車還開在途中,許曼林的電話卻突然而至。接了電話後,沈清變了臉色,急忙吩咐了一句,車子很快改道往另一個方向駛去。
沈清趕到許家名下衆多產業之一——市內最大的私人醫院,在總服務檯報了姓名,立刻被引到專用電梯直接上至頂樓專屬病房。許曼林站在走廊裡,見到她,快步迎了上來。
“怎麼回事?”沈清問。當時車裡信號不好,許曼林也沒解釋得太清楚,只說讓她趕來醫院。
“沒事。”握了握她的手,許曼林拉她在長椅上坐下,“是我們家老爺子手術開刀,原本備好的血漿臨時被一個的病人用了,偏偏我的血型不合,所以只好找二哥抽血。”
聽到“沒事”兩個字,沈清才鬆了口氣。再聽了許曼林的解釋,這纔想起許傾玦的畫廊恰好離這裡極近。
“許傾玦他人呢?”她問。
許曼林的臉色有些不好,指了指:“……抽了400CC,現在正在裡面休息。”
沈清微微皺眉,知道抽這麼多的血對於許傾玦來說意味著什麼。咬了咬脣,她又問:“老爺子什麼病?”雖然好幾個月沒見,但以前看他似乎一直很健康。
“肝裡有腫瘤。”許曼林垂頭,語氣低沉。
沈清一驚:“惡性?”
許曼林點頭,“上星期檢查發現的。”
“手術結果如何?”
“暫時算是成功。”但這種事,誰又能保證從此後一直無礙?
“……你進去看看二哥吧。”許曼林擡頭說。
沈清拍拍她的手,站起來,走向右邊的病房。臨進門前,又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她轉頭問:“他是後來才趕來的?還是……”
“手術前我通知他,手術開始不久他就到了。”
沈清微微點頭。原來許傾玦一直陪在這裡,而非需要獻血時才被迫趕來。
半躺在柔軟的牀上,許傾玦聽見門口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微皺了皺眉,他將臉慢慢轉過去,問:“誰?”
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手上襲來熟悉的溫度,他睜開眼睛道:“你來了。”
“嗯。好點沒有?”
“ 我沒事。”雖然頭暈得厲害,許傾玦仍微勾起脣角。
沒事!沒事!估計這是自從相識以來他說過的最多的兩個字吧!沈清有些無奈地盯著那張蒼白英俊的臉,重重地捏了那隻微涼的手以示不滿。
“現在什麼時候了?”
“六點過五分。”
牀上的人不安分地動了動,沈清輕按住他的肩,“你要幹嘛?”
許傾玦的動作一頓,隨即偏過頭去,微閉上眼,淡色薄脣習慣性地抿著。半晌後才低聲開口問:“……手術結束了?”
“嗯。”沈清了然,微微一笑,“已經沒事了。”
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許傾玦重新平靜地躺在病牀上,濃密的長睫毛下,漆黑的眼眸靜如深海。
這個過於壓抑情感的男人!沈清搖頭笑了笑,爲他拉好被子,“你先躺著,我出去一下。”
二十分鐘後,病房門被懷抱著三大包吃穿用品的女人重新推開。
“……不吃怎麼行!”沈清氣喘吁吁地插著腰怒視牀上固執的男人。
爲了帶回溫熱的牛奶,她趕回來的速度幾乎可以媲美競走運動員!而他大少爺卻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地無視她的一番心血?!
“抽了血之後要喝牛奶,這是常識!不喝不行!”她再次堅持。
可是牀上的人似乎比她更堅持,依舊淡淡地搖頭。
深深吸了口氣,沈清自知比執拗大概沒人比得過眼前的男人,只好緩下聲來:“給我個理由總行吧。”
略失血色的薄脣動了動:“我從小就不喝。”
“從小就挑食,居然到現在還不改!”沈清翻了個白眼,低聲嘟囔。
“我不喜歡它的味道。”說話的同時,許傾玦竟真的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就像那種厭惡是由心而生無法剋制的。
沈清微張著脣瞪著他孩子的表情好一會,纔不得不搖頭嘆氣。
“可是我抱著那麼重的東西,又特意走了那麼遠的路幫你買來,你一句不喜歡就算了?”
許傾玦閉了閉眼,“你想怎麼樣?”通常這種時候,對於沈清接下來要說的話他也能猜到八九分。
果然。“……你得答應我兩個條件作補償。”
“爲什麼是兩個?”許傾玦發現她似乎越來越會趁勢佔便宜。
沈清回答得理所當然:“一個是體力的補償;另一個是心血的補償。”
動了動好看的眉,許傾玦不得不點頭應允。
“好!首先,你得吃光我買的粥。”
“你還買了粥?”
“我訂的,十分鐘後送到。”
許傾玦突然感到有些無力——她居然還訂了外賣?!那麼剛纔她自稱採購了幾大包很重的那些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不吃不行!”沈清補充了一句,才繼續說:“第二件事,今晚我們就在這裡住一晚。”
“住在這裡?”
“對啊。我連睡衣都買好了。”
“爲什麼?你一向不喜歡醫院的。”許傾玦直覺感到有古怪。
“你答應我的,是不是想賴賬?”沈清踢開兩袋買給自己的零食和裝著睡衣及洗漱用品的大袋子,直接湊到牀前陰惻惻地問。
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許傾玦並不想又再因此換回兩個或者更多的補償條件,只好回答:“……沒想賴。”
“聰明!”由衷地讚了一聲,沈清這才哼著輕鬆的小調拎著袋子轉進浴室。
雖然不習慣在醫院過夜,但爲了明天一早這對父子的見面,忍一忍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