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我看著早已做好的衣服,心里一派安慰。
看看這屋里熟悉的一切,才半年時間,仿佛我已經在這里過了一生,細細摩挲著每一處,處處都有我們的痕跡,空氣里都彌漫著他的氣息。
竹林里微風陣陣,吹起屋角的風鈴,這還是他親手給我做的,看著看著,不覺又失神起來。
最近身子越發沉重了,十月懷胎,日子終究快要到了。越是近了,心越發慌,我早在許久便知道那個時間,便知道一切要發生的事情,于是便做了這些衣服,于是便布置好了他的一切,只是他的心——不是我從未想過,只是不敢想。換作是我,若沒了他,會怎樣呢?
風鈴聲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心里漸漸平靜,不管怎樣,我只求他能好好過下去,若傷心是不可避的,那么傷心過后,我也要他好好的活!
緩緩走至書桌前,細細的研墨,仔細的想著,徐徐的寫下要給他的話語,只是心里卻清晰,看到這信的時候,也許,我們早已天人永隔。
雖早已想好,雖早有準備,可還是不斷的停下來,寫著寫著,眼角漸漸發潮,深吸一口氣,努力繼續寫下去。
一封信寫完,仔細的讀著,終于安心,把信折好存于信封里,拿來那方小盒,放了進去。
“在做什么,竟然這樣神秘?”
身后傳來她的聲音,我連忙把盒子扣上,速速擦干眼角的淚水,努力笑了笑,才轉過頭看著他道,“子軒,這里可是我的寶庫,不許你看的!”
他無奈的搖搖頭,走到身邊,幫我把盒子放上去,“好!我不看。”
看著床上縫好的衣服,我一件件疊起來,一邊疊著,一邊問他,“餓了吧,疊起這些衣服,我就去給你煮飯。”
他忽然從身后環住我,輕聲道,“筱言,辛苦你了!早知道就該待孩兒出世之后咱們再來的。”
我搖搖頭,“那豈不是要晚太多時候享受這樣的神仙日子。”
“不若我們請人來做這些,你就不必這樣辛苦!”
把衣服放了起來,我回過頭看著他,笑了笑,“哪里就有這樣嬌貴的,娘親當年自己一個人帶我不也好好的。”
他沒有回答,眼神里約略閃動著疼惜,我拉過他的手,“再者,我喜歡做這些啊!又不是擔水砍柴這樣的活兒,再說,你這堂堂睿親王現在不也是砍柴擔水,凡事都親歷親為了?”
摩挲著他手指上細細的繭子,我心疼道,“若請人,那還不如我們請人來替你砍柴擔水的好。”抬頭看著他,“但如若那樣的話,咱們的神仙日子豈不多了太多不自在?”
他點點頭,“只是不想看到你辛苦。”
我微微一笑,“哪里辛苦,你豈不知我總有辦法樂在其中么?”
他倒是一怔,我推開他,要去廚房,他攔住我,“今日,我陪你一起。”
“不必,”我笑著對他道,“難得有一樣是我會而你不會的,我豈能再讓你學了去?”
“那你以后豈不是日日要為我做飯,若然哪天我得罪了娘子,豈不是要餓肚子了?”他笑著問道。
我怔了一怔,若我不在,誰又能為他洗手做羹湯呢?
“子軒,”我看著他,微微笑了笑,柔聲問道,“從今日起,有時你陪我做飯可好?”
他看著我,雖不解我為何作此轉變,依舊點點頭,“好。”
“這些鹽少么?”
“嗯,還好。”
“要放水?”
“嗯,這個菜是要燉著吃的。”
“好!”
“筱言,你先退后一些。”
“嗯?”
“我怕這鍋里的東西會濺到你身上,再者,你在這里,我施展不開。”
“哦,好!”
看著他手忙腳亂的對著一鍋菜亂燉起來,不禁皺了皺眉,唉,這會兒的他可是半點都沒有平時的溫文儒雅了。
“好了好了,今天你就忙到這兒吧。”無奈的推開他,我搶過他手里的菜鏟。“這里油煙好重的,我以后就變黃臉婆了,你要是再呆下去也就變黃臉先生了。”
“我可以的。”他緊張的看著這一切。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可以的,”笑著推他出去,“飯就好了,你就出去等吧。”
他搖搖頭,環住我的身子,輕聲在我耳畔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我心頭一顫,“子軒,你可知道,為你做每餐飯都是我的幸福?”
他沒有說話,只是手臂稍稍用力,臉龐貼在我臉邊。
“好了,你先出去吧,你先可以去布置桌子了,”輕輕推開他,“可以么,木先生?”
“那好,這菜你幫我看著,我就回來!” 他放開我,匆匆的交待道。
“好!”
看著爐火燃起,菜在鍋里燉著,香氣氤氳,我不由得有些發怔。哪曾想過會有今日,每天縫衣煮飯,相夫教子。現在的我,世界好小,只有這個竹林,這個紫竹軒,可是心卻是滿滿的,因為有他,還有我們的孩子。
一餐飯吃得甚為安心,雖然菜色依舊簡單,雖然他做的那個菜還是稍稍有點糊鍋……
難得悠閑的這樣半個下午,他上午便放了孩子們假,說要一心陪他辛苦的夫人,吃過午飯,兩人在屋里對弈半晌,確頗為費神。見我累了他便說出來走走。
陪他走在竹林中,陽光穿過竹葉,柔柔的照在山石路上,伴著我們的是風聲鳥鳴。我與他一路走著,卻都沒有說話,只是沉緊在這一片靜謐中。
“今天給孩子們講的什么?”
“《論語》。”
“哦?”我笑了笑,問道,“有朋自遠方來不宜樂乎?”
他搖搖頭,“今日講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師。”
悠然地走在如仙境般的竹林小道上,加上幾聲蟬鳴,幾聲蟲唱,聽著這大自然那純正的天籟之聲,欣賞著滿眼的綠色。忽而想起這紫竹軒的名字,對他道,“子軒,若這竹林上都纏上了紫色的縵紗才算是真正的紫竹軒了。”
他只是笑。
未等他回答,我又搖搖頭,否定了自己天馬行空的想法,自己說道,“哪里去弄那么多縵紗,又不是拍電影。”
“嗯?”他愣了一愣。
“沒什么!”我笑了笑,拉他在山坡上坐下。
靜靜看著遠處的西湖,夕陽西下,太陽像一顆咸蛋黃一般掛在天邊,柔和,絲毫不耀眼。還記得第一次看西湖的落日便是在這里,輕輕依靠在他身上,暖暖的日頭照著,渾身說不出的愜意。
遠處歌聲陣陣,仔細聽來,曲子甚是熟悉:
“山中只見藤纏樹,
世上哪見樹纏藤。
青藤若是不纏樹,
枉過一春又一春。
竹子當收你不收,
筍子當留你不留。
繡球當撿你不撿,
空留兩手撿憂愁。
連就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細細想著那歌詞,緩緩的附和著,“連就連,你我結交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等三年……”
怔怔的想著這民謠,依稀記得它的名字叫做《藤纏樹》,還曾經記得有一段小詩,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大致說的便像林子里的樹與藤,就像眼前的林子里的樹木,枝葉繁茂,在它周圍的蔓藤因為一心仰慕樹的高大,便依偎在樹的身邊,用一生的真愛纏繞著樹,唯恐離開它摯愛的樹。樹一心憐惜藤,用他所有的力氣,把藤帶向高高的天空。不能站起來的藤,靠著樹的挾持,借著樹的力量,伸向了天空。情意綿綿的樹和藤,樹給藤無限的愛意,藤給樹無盡的纏綿。
是藤裝飾了樹,還是樹成全了藤,只是這樣的和諧美妙,這樣的靜謐情致世間再難求。藤纏樹,樹纏藤,誰又能分得清?
曾經一心羨慕那樣的情感,可此刻方知,若我是藤,死后便不會再癡纏住樹,奈何橋上,我不要等他三年,我要他繼續活下去,過的更久,像樹一樣,伸展的更高遠。
“怎么了?”他輕輕推了推我。
我笑了笑,“好聽么?”轉過頭問他。
他點點頭。
“我說什么你都說好么?”
他只是笑。
“這首歌寫的是什么你可知道?”我剛問了,旋即又自己說出了答案,“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他低聲念著后面兩句,“藤生樹死纏到死,樹生藤死死也纏。”
“說的便是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么?”
“嗯。”我點點頭,想了想,笑看著他,“你會等我么?”
“會!”他點頭。
“若是我先去了……”剛說到這里,他便阻住我,搖搖頭,“不許你說這些。”
我推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笑了笑,“我不會等你,你也不要三年后隨我去。”
他愣了愣,看著我,我輕輕道,“子軒,我們做個約定,好么?”
“嗯?約定?”他皺了皺眉。
“不管今后誰先走一步,另一個人都不許太傷心而放棄生命!”定定的看著他,我說出了那個約定。“若一個人先離開,另一個人要替那個人游遍天下美景,每年都要告訴先去的那個人,若你先去了,我會每年都替你去看遍天下美景,而你,若我先去了,也要替我游遍天下,還要替我吃遍天下美食。”
“好不好?!”我看著他,小心的問道。
“怎么想起說這個了?”他不解的問道。
“只是不想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讓另一個人傷心。這樣,就算離開,也當是去了遠處,留下的人只需要每年把各處美景將給離開的人聽,就當是一起看過了,就像是沒有離開一般,好不好?”
看著他不說話,我有些焦急,自己先允諾道,“我先答應了,你呢?”
他看著我,有些傷神,卻依舊點了點頭,“好!我答應!”
他答應了,自然就不會食言,心中一松,看著遠處夕陽沒入湖面之下,我長舒一口氣。
“筱言,你這是怎么了?”他擁住我輕聲問道,“怎么最近總是心緒不寧,還問這些問題。”
“心緒不寧?”也許不管怎樣,我還是有些慌張,總怕他看出來,終歸還是被他看到,隨口掩飾道,“也許是因為頭一次有孕,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有些緊張焦慮。”
他握住我的手,臉頰貼住我的臉,“頭一回都會這樣的。”
“嗯。”我點點頭。
“等下次就不會了。”我看著他勉力笑了笑,他以為我還是沒有放松,又繼續說道,“不怕的,我會一直守著你。”
我點點頭,心下一片惘然,若可以我多想再陪你多些日子,再擁有好多我們的孩子……
只是,看著他一臉欣喜,滿心期待,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終于得到了他的諾言,心中一片安寧,再不會緊張,不會焦躁不安,子軒,你答應過我的,一定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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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樂應該是文中那首世上哪有樹纏藤,木找不到快的,大家能給一個么?
作者有話要說:半夜更新,木最近有些熬夜熬多了,不太好
可是,有些時候,還是可以熬一下的,是么?
比如為了新文,比如為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