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負雪出了宗人府,面上在永善宮修生養性,老老實實做人,每晚卻還是必至小院。
陶九思憐念衛負雪在宗人府遭罪吃苦,對待他也格外溫和了幾日。
此番宗人府出來,陶九思還發現奇異的一處改變。想從前衛負雪絕對是陶九思見過最聰明勤奮的人,不但才思敏捷,而且不用督促,就能自覺完成各項家庭作業,學有餘力還經常複習預習。
可這回宗人府一行,衛負雪變了。
比如,常常走神,眼睛雖然看著陶九思,但心思並不在書本上;比如,常常忘事,說這個也沒學過,那個也沒念過,要陶九思再教他一遍。
是以陶九思溫和了幾日,終於忍不住板起臉,嚴肅教育起學生“殿下,天降大任,必要苦心志勞筋骨,你此番遭遇了挫折磨難不假,但要自我放棄可就是大大的不妥了。想想從前,那些日子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不能輕易認輸。”
沒想到陶九思話音一落,那邊衛負雪居然輕笑一聲。
陶九思怒了,心想我的棍棒呢?看來孩子不打不成器!
衛負雪輕聲道:“先生,真的好苦。宗人府的地牢裡都是老鼠臭蟲,給的飯回回都是餿的,他們不敢打我,每日便不許我睡覺。而且,而且我還總惦記外面的人,整日心神不寧。”
陶九思見衛負雪眉間悽慘,驀地就心軟了,只好又由著衛負雪如此這般混了幾天日子。
但陶九思心裡始終想著一件事,他想試著緩和衛負雪和衛容與的關係。
衛容與怎麼和自己不對付都沒事,如果不和大佬衛負雪搞好關係,鬧不好這輩子又是掉頭的命。
忍了幾日,陶九思還是正色開了口:“殿下可記得君子三樂?”
衛負雪正在撥弄陶九思帶來的古琴,陶九思準備全方位培養大殿下,於是增添了音樂課。
衛負雪按住琴絃,淡然道:“你想說什麼?”
陶九思:“雖然皇上枉顧人倫,但…你們兄弟間…”
衛負雪打斷道:“兄弟?老三這次的手筆,顧了什麼兄弟情?”
陶九思思慮片刻,道:“可二皇子並沒有做過什麼對不起殿下的事,他又何錯之有?”
衛負雪轉頭盯著陶九思,緩緩道:“你別小看老二,他也未必是個好相與的。”
陶九思見衛負雪巋然不動,有些急切,道:“大殿下若有朝一日君臨天下,難道還要殘害兄弟?”
衛負雪卻奇道:“先生怎知我會君臨天下?”
陶九思語塞,頓了許久,只好道:“大殿下秉性堅毅,殺伐果決,能謀善斷,倘若求取天下,未必是件難事。”
衛負雪得了陶九思的表揚,心中一甜,便道:“好,先生既然想讓我友善兄弟,那便試試。”
陶九思笑著點點頭。
衛負雪種種表現,在他看來,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三日後,逐水居,衛容與得了陶九思的邀請,心中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專門打扮一新早早出門,明明是午時見面,他卻巳時三刻便已坐在包廂內翹首以盼。
衛容與顛來倒去的看菜單,選了許多樣他自認陶九思會喜歡的吃食,吩咐廚房先準備,一會人到了立馬上菜。接著又一瞬不瞬的看著窗外,等著那抹身影出現。
等了不知道多久,店小二進來添了數回水,加了幾次果盤,衛容與終於瞧見翹首以盼的陶九思。
衛容與一喜,正要推窗去喚,卻發現陶九思身後還跟著一人。
那人面帶微笑,負手跟在陶九思身側,居然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衛負雪!
陶九思指著街邊,眉開眼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衛負雪則一臉包容,一個勁應和。
原本兩人站在一處流光溢彩,光彩奪目,衛容與卻覺得眼睛被刺的生疼,垮下臉不再去看。
陶九思一進包間,見到的便是個如癡似傻的衛容與。
“二殿下?二殿下?”陶九思喚道。
衛容與如夢初醒,神色複雜的看著兩人,好半天才來了句:“大哥怎麼也來了?”
衛負雪斜他一眼,道:“怎麼?我來不得?”
陶九思連忙拉拉衛負雪的袖子,示意他不要這麼說話。
這麼一個小小的舉動,看在衛容與眼裡,自是覺得這二人是無比的親密。
陶九思忽感這兄弟倆無論他重活幾輩子,都是難以同時應付的,連忙咳嗽幾聲,笑道:“今日是我約二位來的,便由我來做東,你們都是我的晚輩,我就也託大一回,來…”
陶九思剛要上綱上線的說大道理,兄弟倆卻同時道:“誰要做你晚輩!”
陶九思一愣,暗道這兩人欺師滅祖倒是同仇敵愾。他琢磨一番,想自己要不要犧牲一回,讓兄弟倆人找到一個共同攻擊的對象?
就在此時,衛容與冷道:“九思哥哥,你早都不是大哥的老師,兩人如何還是過從甚密?”
衛負雪一挑眉:“九思哥哥?”
衛容與一梗脖子:“我倆是親戚,論輩分,他就是我哥哥。”
衛負雪瞭然的哦了一聲,道:“還好我和先生不是親戚,否則…”
話說一半,陶九思自然是不懂,衛容與卻恨恨回道:“並非血親!”
陶九思丈二和尚,心道這兄弟二人真有意思,來聚個餐,怎麼盡說些和他相關的話題。
於是,陶九思使了個顏色,示意衛負雪主動關心一下弟弟。
衛負雪點點,卻給陶九思倒了杯茶,一邊倒還一邊說:“我試過了,是你喜歡的溫度。”
衛容與在一旁冷眼看著,心想這兩人默契至此?
想發作,似乎也沒什麼理由,自己只是個斷了聯繫的遠親,人家可是新鮮出爐的師徒二人,熟親疏遠,一想便知。
陶九思見衛負雪不按套路出牌,只好自己出馬:“二殿下,你和大殿下年紀相差不多,以後可要多多親近纔好。”
衛容與瞥了眼正在喝茶的衛負雪,氣道:“年紀相近便要親近?”
陶九思一臉憂心:“二殿下,記得我剛見到你們二人的時候,你們的關係還不是這樣的。”
衛容與哼道:“此一時彼一時。”
陶九思暗歎一聲,確實此一時彼一時,皇家的兄弟,只要長大了,難免會去爭太子,爭皇帝,哪還有幼時的情誼。
如此想想,兩人關係的惡壞,竟是必然。
衛負雪見陶九思不說話,知道是他心情低落,在桌下拍了拍他的手,主動道:“容與最近讀了什麼書?”
衛容與扭過頭:“要你管。”
衛負雪再接再厲:“做兄長的關心弟弟…”
衛容與一拍桌子:“既然是兄長,就不要和我爭搶!”
衛負雪冷了臉,面無表情道:“世間沒有這種道理。想要什麼都要自己去搶自己去奪,搶不到奪不得,是自己沒本事。”
衛容與忽然血色盡失,瞪著衛負雪一陣,拂袖而去。
衛負雪一攤手,無奈道:“你看,不是我不努力,老二實在不配合。”
陶九思揉揉太陽穴,無奈道:“且不管他怎麼想,你能恪守便好。”
這時候,店小二忽然敲門入內,爲難道:“二位貴客,方纔那位公子點了許多菜,廚房都已經備好,可小的看他急衝衝的出門去了,不知道這菜還要嗎?”
陶九思苦笑道:“要的,麻煩小哥。”
店小二鬆了口氣,還好客人通情達理,讓他免去掌櫃的一頓責罵,服務起來更是盡心盡力,轉眼間,桌上便擺的滿滿當當。
陶九思皺眉道:“二殿下太鋪張了。”
衛負雪衝著小二道:“周圍可有吃不起飯的窮人?”
小二不解道:“自然是有得。”
衛負雪道:“這桌宴席錢這位大人出,但是請四鄉八鄰的窮人來吃吧。”
說罷衛負雪在陶九思面前攤開手,陶九思嘆了口氣,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到衛負雪手上。
衛負雪道:“小二,你看這些錢夠嗎?”
小二接過銀子,心想只要不差錢,誰吃不一樣,立馬笑瞇瞇道:“夠了夠了,我這就去招呼鄉親們。”
小二出門後,衛負雪道:“走,我請陶大人街邊吃麪。”
陶九思哭笑不得:“你有錢嗎?”
衛負雪道:“一碗麪的錢總是有的。”
陶九思笑道:“也罷,教你這麼多時日,也該享受一番徒兒的孝順。”
兩人出了門,隨便撿了個路邊攤,吃了兩碗麪。
陶九思和衛負雪都是過慣苦日子的人,最不講究吃喝,即便是清湯寡水的一段飯,也都吃的心滿意足。
飯後,兩人在街上閒逛消食,陶九思忽地看見一家書局,腳便不聽使喚的拐了進去。
四下打量一番,目光立刻被一本裝幀古樸,看起來頗有些年頭的舊書吸引。
掌櫃見倆人雖然氣度不凡,但打扮樸素,心裡估摸著是兩位寒門學子,萬萬買不起這孤本,於是道:“公子好眼力,不是小老二吹噓,這書四國也只得這麼一本。”
陶九思擡起頭,認真問道:“敢問掌櫃的,此書怎麼賣?”
掌櫃的舉起兩隻手:“至少要一百兩。”
一百兩!方纔那一桌山珍海味不過十兩,這本書卻要一百兩。
掌櫃的見陶九思一臉吃驚,心中又鄙視又自豪,解釋道:“此書是孤本,更是當年刊印的第一本,還有作者的簽名,一百兩真的不算貴了。”
陶九思往前翻幾頁,果然見到作者簽著大名。
心中戀戀不捨,可又實在沒這麼多錢,只能再賴在書局一陣,如飢似渴的盯著每一個字,好似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把這本書生吞活剝。
陶九思徜徉在知識的海洋,和聖賢坐而論道,身邊的衛負雪卻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衛負雪知道陶九思愛書,生日送他一次孤本,陶九思開心的不得了,如今又看上一本,他自然是要想盡辦法滿足他。
等到陶九思從知識的海洋中出來緩口氣,卻見到衛負雪正拎著個包袱進門。
陶九思合上書,詫異的走過去:“這包袱裡是什麼?”
衛負雪不說話,將包袱放在櫃檯上,叫來老闆,道:“這是一百兩現銀,那本書我們要了。”
掌櫃不可置信的打開包袱,果然見到銀燦燦的一百兩和他打招呼。
陶九思愕然道:“你哪來的錢?”
衛負雪拍拍腰間,道:“當了我的劍。”
陶九思瞪圓了眼睛:“那是你母后留給你的吧?”
衛負雪神態自若道:“不是我常用的那把,今天帶著的只是她遺物中隨便的一把劍而已。”自嘲笑笑,又道:“她當年沒準還想拿著砍我。”
陶九思一愣,段皇后對兒子確實算不上好,去了東齊後,還多有虐待,甚至要逼迫兒子同死。
如此一想,非要讓他贖回母親的遺物,好像也沒什麼意義。
可這樣得來的孤本到了陶九思手中,竟然又沉又燙,宛若捧著千鈞之物。好半天,傻傻道:“我會給你買把劍的。”
衛負雪專注道:“好,以後我只用你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