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轉東墻花影重,花迎月魄若為容】
阿離被嚇得魂都掉了,回頭一看,是秦媽媽 。
“啊,我,我是,是路過。啊,是了,公子要吃藥,我這就拿過去。”
“姨娘,公主命你敬慎持躬,不忘婢妾之德,你要時時謹記,不可行差踏錯,更不要事事關心,姨娘的分內事,只服侍好大公子便可。廚房這種地方,更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媽媽說的話,我記下了。”
“姨娘且請回房去,大爺的藥,我自會叫小釵煲了端過去。”
阿離在房中坐著無趣,既不能找龐玉櫻去理論,更不能出房門半步——秦媽媽在門外晃了兩個時辰了。
閑著也是閑著,就在房中整理,書架子上有個雕著花的紅木箱子,上著鎖,應該是挺要緊的東西。阿離搬下來看了看,箱子很精致,雕花是鏤空的,四角上也都包著銅片,但是不重,應該裝的不是金銀珠玉之類。
其他的東西,都是筆墨紙硯一類,大公子雖然病得久了,書畫倒是都沒蒙什么塵,這大公子,倒也真是個倜儻的人物,只是一想起他的容貌,阿離就怎么也快活不起來。
這天夜里,阿離一直想著白天的事情,小倩拿的什么東西呢?是從林府拿回來的嗎?是那小廚工給的嗎?龐玉櫻為什么要給大公子下藥呢?秦媽媽為什么要監視我呢?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夜半時分,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雨,從窗戶進來,星星點點地濺到了阿離的臉上,阿離只覺得絲絲冰涼,被外面的動靜吵醒了,起來關窗,被風一吹,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趕緊到衣架子上拿一件衣服披著。
一回身,看見一個白影,立在書桌前。看得不仔細,還以為是一件披風。
“公子,雨大風涼,公子莫要著涼了”
大公子并不說話,手里握著筆,正作畫。
“公子,這,黑夜里作畫,哪里看得分明,奴婢給你點燈吧”
話沒說完,已經被一只冷冷的手指按住了嘴唇。
嚴昭明展開她的右手,用手指劃了兩個字,是“有。人。”
倆人都不再說話。
嚴昭明自顧自提著筆,在暗夜里作畫,他閉著眼睛,用工筆細細勾勒,阿離雖然看得不分明,但是隱約看見,畫紙不曾亂了一分一毫,墨跡整齊條理。心里只暗暗佩服。
雨漸漸小了,雖然關著門窗,但還是能感到外面的月光一點點亮起來,雨聲掩蓋不住畫筆落在畫紙上的聲音,阿離借著一明一暗的光亮,看清了嚴昭明筆下的畫中人,那樣溫柔的側臉,那樣恬靜的身姿,立在盛放的花叢中,像春夏之交的晚上一樣,讓人心醉——那個人,她再熟悉不過了——林妃嫣。
阿離一時感觸,在一張白宣紙上寫下:
“月轉東墻花影重,
花迎月魄若為容。
一紙衷腸何處訴,
夜夜不敢照紅燈。”
嚴昭明有些驚訝, 阿離笑笑,提筆又寫道
“吾予妃嫣常十年,
小奴亦能染書香。”
過了十來日,阿離心想龐玉櫻若要再次下藥,算算日子應該差不多了,雖然一時不能揭發她,但也得想個法子警醒她一下才行。
阿離把拾到的那條龐玉櫻的絲帕系在廚房的藥罐上,自己想躲在窗外看動靜,剛出廚房的門,又碰見了秦媽媽。
“姨娘,又來取藥么?這些粗重工夫,姨娘吩咐別人就行了”
“啊,小釵不知道一時走哪兒去了,不妨事,我自己來吧”
進廚房一看,絲帕已經不見了,阿離舒了一口氣,心想,龐玉櫻肯定已經來過了,若真是她下的藥,今后應該也會收斂一些。以后的事情,再慢慢作打算吧。她照舊用紗布濾好了藥,拿了出來。
秦媽媽一路都跟著,說是公主問起了大公子的病況,自己要親自去看看,好給公主回話。
嚴昭明癱軟在床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小釵不知去哪兒了,秦媽媽撐著大公子坐起來,阿離將藥碗遞過去,嚴昭明用眼睛瞟了一眼阿離,阿離不以為意,心想,這昨天還好好的,能走能動,今天怎么又這樣了,
“我,我沒力氣吃,你,你拿走罷。”
秦媽媽見他不肯吃藥,便道“大爺不吃藥怎么會好病?公主記掛著你呢。”
這一次吃藥,嚴昭明昏睡了過去。
阿離夜里也不敢睡覺,心想著他晚上肯定會起來。結果一等就等了三天三夜。請了大夫來診脈,卻什么也看不出來。
第四天白天,阿離和小釵正換床帳,看嚴昭明一手露在外面,想著不要著涼了才好,她一挪動,嚴昭明的手上掉出一個東西來,是一枚極小的銀耳環,她本以為是林妃嫣的什么東西,公子可能是留著念想的,暫且收了起來,待小釵拿著東西走開了,她才拿出來細細端詳。
銀耳環小卻精致,鑲嵌著紅寶,可是這東西,又仿佛不像是從前林妃嫣的物件,再仔細看看,這造型,是櫻花。
難道是,龐玉櫻?
走到床前再細看看大公子的手掌心,被壓出了紅印子,想必是昏迷前就緊緊攥在手里,即使是昏睡了也沒放開,阿離心里想,難道公子早知道自己會昏迷?難道他知道龐玉櫻下藥的事?以此來提醒我不成?
眼見大公子昏迷了三天,自己想去找龐玉櫻理論,想著必得叫上秦媽媽做個見證才行,結果遍尋秦媽媽不著,只好自己過去。
暑天天氣漸漸熱了,阿離走起路來不知不覺就掛著汗,走著走著一吹風,加上三天沒合眼,自己也覺得昏沉起來。可一想起大公子還在臥床,也就加快了腳步。
走到二公子他們房門外,正好聽見里面有人說話。
“你知道的……,你又何必勉強”說話的是個男人,應當是二公子。
“我偏要勉強。”這便是龐玉櫻。
阿離迷迷糊糊,聽得不太真切,這時候,有人開門出來,她挪步子想進去,腳下卻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鵝毛一樣輕,耳朵里嗡嗡作響,不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向后仰了過去。
“哎,小心”
嚴少卿伸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身,在日光的暈圈中,阿離又看見了那分明的眉骨,深邃的眼窩,直挺的鼻梁,那極美的金色睫毛,恍若天人,她想,古曲里唱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恐怕也不過如此罷。
“小嫂,小嫂!怎么了?醒醒!”
帶著連日的疲憊,阿離在寬廣的臂彎里沉沉睡去了。
阿離睜開眼,仿佛是躺在自己房間的塌上,腦門兒上冰涼涼的,用手一摸,敷著一條濕手巾。
“姨娘,你醒了,你有些發熱,定是這幾日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小釵又道:“二少夫人,我們姨娘醒了。”
阿離想起自己原是要去質問龐玉櫻,沒想到她倒自己先來了,只是小釵在這里,不好發作。
“小釵,我好了,你去廚房看看,藥好了沒。“
“誒。“
龐玉櫻見小釵走遠了,立時把房門拴住,三步兩步走到嚴昭明的床前,喂他吃了一把藥粉,轉身要去拿水,阿離趕緊起來阻止,無奈腳底沒有力氣,一下子摔在地上,又想叫人來,可是自己才剛醒,一口水又沒有喝,喊也喊不出來。
這邊嚴昭明已經吃下了藥粉,龐玉櫻又過來扶阿離,阿離甩開她的手,自己站起來,沙啞地喊道:
“龐玉櫻!你怎么敢……“后半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聽見了咳嗽聲。
嚴昭明醒了。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二爺找你呢!“小倩在外面急急地拍門找人,阿離想拉住龐玉櫻,嚴昭明卻咳得厲害,阿離沒有辦法,只能任由她走了,以后再分辯。
待料理干凈,阿離扶著嚴昭明坐起身來,
“公子,這……“
阿離想問,嚴昭明卻不說話,只是突然用手攬住了阿離,一把抱過來,阿離正驚疑,想掙脫開,卻感覺到嚴昭明將一個東西塞到自己的手里,道:
“放心。“
嚴昭明的一反常態,加上上次夜里在她手心寫的“有人”二字,龐玉櫻和秦媽媽不同尋常的行止,令阿離深覺,自己二人的一舉一動,必定在什么人的監視之中。等到夜露深重時,阿離才敢將手里的東西拿出來細看,借著月光,就是那枚櫻花耳環。
“放心?”是讓我放心他?還是放心我自己?這櫻花耳環,這,難道是,讓我放心龐玉櫻??這大公子,究竟生存在怎樣的危機里?嚴家這一家人,必定隱藏著大秘密。
阿離想起了林妃嫣,當年那個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二小姐,想起了往日的歡樂和恩情,有那么一瞬間,她決心拯救這個自己主子曾經摯愛的男人,雖然不知道眼前是怎樣的危機,她仍想學著成為一個無堅不摧的保護者。只是她自己并不能承認,她對嚴昭明,也有,說不出的關心,說不出的可憐。
然而,她又何曾沒有怨恨呢,她才十六歲,花一樣的年紀,如果能嫁給一個平凡人,一個小商賈,一個小農,甚至一個小廚工,白日為生活奔忙,夜晚有床笫之歡,又未必不快樂。而今時今日她所要承受的一切,都是因為林老爺——她最愛的主子的父親,那個害她嫁給這樣一個人,害她悲苦一生的人,害她身不由己,在矛盾中掙扎,卻又不能哭,不能反抗,不能報復,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能自保的人。
在夢里的時候,她也常常想,如果當初自己的父親沒有把自己賣進林府,今天,又是什么光景呢。
人啊,在自己所處的處境中,自以為清醒,其實正是最糊涂的那個,自以為能看清楚別人的所在,其實卻不 知道,自己,正站在深淵的邊緣,只要一個不小心,就能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