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三號,中雨。
《我是一個兵3》開拍已經將近一個月時間,拍攝過程越來越順利,劇組工作人員經過了一段時間磨合,再也沒有出現常識性的錯誤。
演員方面,表演狀態起起伏伏很正常,身為導演的安平生沒有少操心。今天念念這個、明天說說那個、唯獨成樂一個人沒有被他關照,羨慕的一干劇組演員們,經常在成樂面前討教,詢問他是怎樣調整的,表演狀態竟然一直這么平穩。
但實際上,成樂是有苦自己知,他這是強行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的。
他現在身為演員,不全神貫注的拍戲還能干什么?擔心劉峰還是要求他爸告訴他最新消息?省省吧,有些事情以他現在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知道!
不過,總體來說,他目前情緒還算穩定。
畢竟從他留在劉峰身上的后手能夠得知,劉峰現在很安全、還活著。要是連這點消息都沒有,他恐怕才會不顧一切的,想要搞到任何有關劉峰的信息吧。
“各演員就位,十五秒倒計時。”
噼噼啪啪,大如黃豆的雨水敲打在防雨帳上,成樂坐在導演席前監視器左側,看著畫面中頂著中雨表演的劇組演員。
這一段劇情說的是,全泉帶隊執行任務,冒著雨在山林中奔襲,計劃端掉一處位置隱蔽的毒販窩點。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次行動竟然走漏了消息,隊伍到達后兩方展開交火,在毒販窩點等待他們的不止是毒販,還有一伙身份不明的武裝分子。
由于現場情勢相當嚴峻,經過商議后,全泉同意了副隊長提出的分隊計劃。點出了七名士兵組成另一支小隊,交由副隊長梁立群指揮。
但誰也沒能想到,這次短暫的分隊竟然導致了梁立群的犧牲。哪怕兩支隊伍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十幾分鐘之后就結束了戰斗,傷的人還是傷了、死的人依然還是死了。
“《我是一個兵3》,第三百三十六場第一條——”
“!”
場記打板正式開拍,安平生注意力高度集中,關注著監視器上畫面的每一處細節。
成樂靠坐在椅背上,雙手交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監視器屏幕,腮幫子咬得死緊,直到身邊猜到他想起什么的宋新虎看不下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舒了口氣清醒過來。
其實,老實說……他根本不需要人提醒,他知道他現在這種狀態不行。
現在拍攝的劇情不過是副隊長梁立群中彈重傷,下一場拍的才是全泉趕到,抱著他呼吸微弱的身體與他訣別。要是再不控制自己的情緒胡思亂想任由心神帶著走,不等他的劇情開拍,他估計就會提前體驗到全泉悲痛欲絕的心情。
“成樂?”
“放心,我沒事。剛才只是……提前進入了角色罷了?!?
宋新虎擔憂的詢問剛剛出口,成樂就轉過頭看著他笑著搖了搖頭。
“我知道在你看來我最近挺沉不住氣,這方面的經驗沒有你多??赡憧?,任何人在面對生離死別時,不是都應該充滿敬畏嗎?”
說著話他伸手指向監視器屏幕,畫面中扮演副隊長梁立群的演員,指揮隊員作戰的時候,身體突然一震捂住脖子倒了下去。
這讓他附近的隊員個個急紅了眼,醫療兵更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他的身邊檢查他的傷勢。但那張越來越扭曲,越來越變形的臉,足以代替任何語言。
因為現場畢竟是在拍戲,劇情進展到這里安平生喊停,特效化妝師跟上,服裝道具也沖上前,給扮演梁立群的演員身上增添各種細節。十幾二十分鐘后,安平生一聲令下再次開拍,鏡頭兼顧戰局的同時,更多地放到了飾演梁立群的男演員身上。
他的脖子喉嚨左側被子彈擊中穿過,一個恐怖的紅黑色彈孔周圍,布滿了不住往下流的血。醫療兵的雙手,他的脖子、下巴、上衣,很快都被這些帶來生命,也帶走生命的液體染紅浸透,伴隨著鏡頭中醫療兵流下淚水的眼睛一起,氣若游絲的梁立群胸膛微塌,好像非常疲憊一般的闔上了眼睛。
“副隊長???副隊長——?。 ?
“cut!”
帳篷外的林地間雨水依然持續,一聲cut聲喊過,安平生回放了一遍之前拍到的鏡頭,滿意的點了點頭示意通過。
看到這一幕,成樂從座位上站起,穿戴好作戰裝備,干干脆脆的往雨幕里一站。短短兩三分鐘的時間,他的臉上身上已經濕透,接過化妝師手中的偽裝油彩,熟練無比的在自己臉上涂抹起來。
他這樣的反應讓安平生異常滿意,拿起揚聲喇叭吩咐造型師、化妝師,修飾一下他身上的細節。在這之前的劇情中成樂扮演的全泉,可是跟梁立群分頭執行任務的。戰斗結束后出現在鏡頭前,身上怎么能這么干凈?至少臉上身上得臟點兒,才不至于讓這一段劇情在后期剪輯時穿幫。
“所有演員就位!攝像師準備。”
“《我是一個兵3》,第三百三十七場第一條!”
拍攝再次開始,鏡頭中,距離之前取景地十米開外的一座山坡上。
成樂帶著一隊士兵出現在上面,在這場戰斗結束之后。經由隊內電臺他已經得知,副隊長梁立群脖子中彈危在旦夕,十幾秒前剛剛結束戰斗,他甚至顧不上檢查戰場,拔起腳就往梁立群他們的方向趕。
站在他現在這個位置,山坡上,他已經能夠看到坡下不遠處,倒在地上渾身被血染紅的梁立群。他也聽過醫療兵的匯報,知道他這位副隊長已經命不久矣!
這怎么可以?!
他的副隊長是那么好的一個人,為了身上的職責常年跟妻子父母分隔兩地。
以至于顧了大家忘了小家,在妻子懷孕期間意外住院時無法趕回,在孩子出生時也在執行任務。
惹來了父母的怨言、妻子的冷言冷語還不夠,前兩個月回去探親時,甚至跟妻子離了婚!
現在!
連自己的命都要丟掉了嗎?老天爺怎么能夠這樣殘忍?!
他們這群人看上去好像很堅強,實際上卻最需要其他感情的溫暖。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他們,因為殺人太多冷心冷性,最后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
一路往前,腳下山坡其實并不陡峭。注意看路的話,還是能夠平平安安的跑下去的。但成樂為了表現出全泉的焦急,一雙眼睛一直望著下方,仿佛梁立群就在那里,顧都不顧腳下有些什么,一路磕磕絆絆的往下沖。
嘩啦啦——
他跨出的左腳踩在稀爛的泥土上突然一滑,身體一個趔趄摔倒在山坡上滾了下去。
嚇得身后演員集體一愣,監視器后的安平生差點喊停,萬幸他注意到了鏡頭中成樂并沒有慌亂的表情,堪堪將cut這個詞,卡在了喉嚨中。
拍攝繼續,安平生注視著屏幕中的成樂迅速翻身而起,滿身泥濘外表狼狽。注視著他甩開膀子往梁立群的方向沖,關注著他那張隱藏在油彩下的臉,看著那雙眼閃過驚慌、痛惜、震驚……
而后,‘房梁’二字被他喊出,那種有些撕扯有些變調的聲音,光是讓人聽到都足以感受到聲音主人的悲痛。
他那不顧一切的急切反應,與身后不在狀態,跌跌撞撞的其他演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在場所有完整看到這一幕的人不由感嘆,成樂也就比劇中絕大部分演員大了一兩歲,差距竟然這樣大!難怪地位、待遇、片酬方面,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cut!”
成樂滿身泥水的沖下山坡安平生立刻喊卡,在宋新虎跑到成樂身邊檢查了一番后,成樂表示自己真的沒事時才繼續說道。
“成樂休息,王晉、胡新宇、毛世新、還有剩下幾位,回到坡上再來一次!你們幾個給我記住你們的身份!想想是誰受了傷,誰快沒了命!那是你們朝夕相處的副隊長,不是什么阿貓阿狗!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不想一直淋雨的話,就給我認真點兒拍!”
聲音漸大,肩負政治任務,第二次執導《我是一個兵》的安平生其實壓力很大。
因為這部電視劇前兩部的熱播,參軍入伍曾經風靡一時。第三部開拍至今,更大牌的演員,更專業的軍事裝備、更好更多的大場面、更細膩的情節人物,沒道理播出后遭遇滑鐵盧,不能再創輝煌。
片子本身是邊拍邊剪的,播出時間已經定好,零四年新年期間,朝廷臺一套,晚上黃金時段。
收視率方面,有關方面并沒有硬性規定,但在電視劇播出后,當年的參軍入伍率一定要有所提升。細細算來,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就剩下幾個月,保證細節對成樂的表演精雕細琢都嫌不夠呢,哪能容許龍套演員們這樣浪費!
“記住我剛才說的話!演員就位!”
安平生的喊聲中氣十足,成樂沒有移動繼續站在雨地里,消磨這段意外得來的休息時間。
問他干嘛不回帳篷里待在外面?他倒想問問回去干什么?等山坡上的那群演員這一條拍過,全泉跟梁立群的劇情就將繼續,回帳篷里面休整一下擦把臉這種想法,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別忘了現在才八月底,氣溫方面依舊屬于夏天。在今天之前,他在拍戲時可是好好享受了一把陽光的毒辣、汗流浹背、悶熱煩躁,難得今天遇到場中雨,拍戲的時候能順便洗個澡解解暑,直接躲回帳篷里待著,也實在是太不知道享受了。
滴滴!滴——
正站在雨里看著山坡上演員們的表演,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汽車輪胎摩擦地面,以及喇叭的響聲。
隨著對方靠近,最終來到攝制組帳篷不遠處停下,成樂抽空分出了一些注意力予以關注。
但沒想到,他的視線、他的注意力一移過去,就再也沒能挪開。數米外,那輛軍用吉普車車門打開,一道讓成樂震驚、驚喜、瞪大眼睛的人影,從車里面走了下來。
那種身高,那種長相,那種身材,他是如此熟悉,如此陌生,仿佛已經數年沒見。
現在、此刻、他忽然之間看到竟然有些難以置信,直到那人手撐在車門上站在原地,從一堆看向他的人中迅速找到了他,朝他揮手微笑,他才敢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
“喲!成樂?!?
“我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