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平,你堅持住啊,你聽,有人在唱歌啊,這山里有人啊!”
林喻喬眼淚還有幾滴掛在眉睫,聽到聲音后立即興奮的搖晃著劉恒,努力撐著想把他拉起來。
可是劉恒的精神已是強弩之末,在聽說終于有了生機后,再也撐不住了。還沒等露出笑容來,手就重重的從林喻喬手心里滑了下去,眼睛一閉,失去了意識。
雖然劉恒不胖,但是到底是個健壯的成年男性,林喻喬獨自拖不起他,只得先把他放在一旁,自己循著歌聲去找人。
她穿過枝葉重疊的樹林,拐過去一排高大的灌木叢后,就被眼前桃花源式的景象震撼了。
前面是一小片平地,阡陌縱橫的田垅上,整齊的栽著綠油油的各式蔬菜,最邊緣有兩間簡陋的泥屋,屋外還用籬笆圍著一塊小花園。
林喻喬仔細聽了聽,歌聲就是從泥屋里傳出來的。
為了安全起見,她找出藏在靴筒中的匕首,頭朝外放入袖中,為自己壯了壯膽,就走過去敲起了門。
聽到“扣扣”的敲門聲,屋里的歌聲驟然停了,隨后里面傳出了桌椅倒地的聲音,還有踉蹌的腳步聲。
“老頭子,是你回來了嗎?”
激動顫抖的聲音伴隨著門打開后,露出了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婆婆。老人大約年近七十,腰背佝僂,衣衫雖然滿是補丁,卻干凈整齊。
看到外面站著個衣衫狼狽,相貌精致的小娘子,老人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大娘,您救救我夫君吧,他受了傷,還發著高燒,躺在那邊的林子里呢。”
見老人還算面善,也沒有其他辦法的林喻喬趕緊撲過去抓住大娘的手,祈求她的幫助。
“小娘子啊,別急,別急,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
大娘轉身帶上門,顫顫巍巍的跟著林喻喬一起向樹林走去。
因為她到底上了年紀,腳程不快,林喻喬在她身后焦急的要命,無數次的想在后面推著她跑。
用了林喻喬來時三倍的時間,大娘才趕到了劉恒躺著的地方。
慢慢的彎下身,大娘看了看劉恒燒紅的臉,又摸了摸他的額,向林喻喬說,“看起來燒得厲害啊,得把他弄到屋里去。”
在她身邊的林喻喬也急的團團轉,她本來就是過去求助的,誰知道屋里只住了一個老太太,也沒法幫她把劉恒拖過去啊。
“大娘,這里除了您還住著其他人嗎?”
想起大娘開門時還喊了聲老頭子,她帶著期望向大娘問道。
嘆了口氣,大娘有些感傷的說,“就我一個了。”
那怎么辦呢,大娘自己都走不快,肯定幫不上忙的。盯著劉恒看了一會兒,林喻喬最終下定決心,如今這種情況,只有如此了。
她彎腰拽著劉恒兩側肩膀上的衣服,想努力把他從地上拖行過去。
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拖動他往前挪了半個身長的距離。林喻喬直起腰喘了口氣,重又彎下身去拖,卻不料被手心的汗水滑了一下,脫力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也不顧屁股摔疼了,她呲牙咧嘴的撐著地站起來,又要繼續拖。
“小娘子,要不你隨我回去找根繩子綁在他腰間,這樣拉還能省些力。”
在一旁看著她這番動作的大娘拉住她的手,給她出了個主意。
“那最好不過了,謝謝大娘啊。”
額間和后背都被汗水打濕,屁股后面還有泥土也沒來得及拍打干凈,林喻喬頭發亂糟糟的蓬著,從來沒有那么狼狽過。
但是她朝著大娘感激地一笑,雙眼亮如星子,眉目宛然,桃李夭秾,依舊讓大娘驚艷。
“這孩子,長的真俊啊,就和天上的仙女兒一樣。”
大娘一邊感嘆著,一邊拿出自己的手絹,拉著林喻喬彎下腰,為她擦著汗。
跟著大娘回去拿了一段粗粗的繩結,林喻喬一頭拴在劉恒的腰上,一頭拴在自己的腰間,像個在海灘邊拉船的纖夫一樣,一步一喘的往前拖著。
直到月上中宵,她才把人拖到屋里。
其實她渾身早已脫力,全靠著意志撐住,進了屋也不敢歇下來,又努力將他撥拉到床上。
累成狗一樣大口喘著氣,林喻喬再也堅持不住了,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累了吧,你好生歇歇。我用柳樹皮燒了茶水,一會兒給你夫君灌上吧。”
扶著林喻喬坐在床榻邊的椅子上,大娘又捧過來一碗冒著熱氣的墨綠色液體。
“我這里也沒有治傷的草藥,明兒領你現成去外面采。現在先把樹皮湯給他灌下去吧,把燒先退了。”
用勺子舀起一勺藥,林喻喬見喂不下去,就先自己含了,一口一口的給他渡過去。
她最不耐苦藥了,嘴里的樹皮湯滋味苦澀又惡心,她強忍著一口一口的灌下,喂藥的過程中還思維發散的想著萬一她要是吐了,就會連同她吐出來的東西一同喂給劉恒。
那場景太美,她越想越惡心,趕緊打住。喂完一碗湯后,她馬上沖去桌子上,就著涼茶狠狠地灌進去半壺。
等她緩過勁兒來,又拖著疲憊的身體,向大娘要了一盆熱水,簡單為劉恒擦了下手臉,和全是土的脖子。又重新包扎了他胳膊上的劍傷和胸上裂開的傷口。
“不好意思啊,大娘,給您把床褥都弄臟了。”
劉恒在地上拖行了一路,后背的衣服都磨碎了,頭發和身上都是臟乎乎的土,林喻喬甚至還從他頭發里摘出一堆樹葉。
還有一些碎了的樹葉和泥土暫時沒法清理,只好讓劉恒繼續頂著了。
林喻喬知道,他一直都很講究形象,哪怕在原武城養傷時,都要每天擦身換衣。現在卻在泥土里滾了一路,身上也再沒有了原來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
就算是這個樣子的劉恒,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一片暗影,高鼻深目,盡管他臉色潮紅,她依舊覺得他像傅粉何郎。
林喻喬想著她從逃難到這個荒山野嶺里的這段經歷,不管怎么樣,覺得她對劉恒都必須是感人肺腑的真愛了。
而且……
想起劉恒昏迷之前將她的手放在心上,說的那番話,林喻喬就覺得心里甜的冒泡。他對她,也是真愛!
不愿意再去想京都里的王妃和江側妃這些人,至少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劉恒此時,只是她一個人的。
“你還沒吃晚飯吧,我燒了幾個蒟蒻(jr),你先吃著墊墊吧。”
大娘拿過一個小巧的竹籃遞給林喻喬,里面盛著幾個地瓜大小的東西。
她看著林喻喬安靜的趴在劉恒床邊,盯著他的睡顏發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也笑起來,眼里都是溫柔和感懷。
一拿到吃的,林喻喬馬上回過神來。她何止沒吃晚飯,她是兩天沒吃飯了。中間的野菜和野果,那能叫飯么。
蒟蒻就是現代的魔芋,個大,香甜,三個魔芋吃下去,她才勉強覺得自己真的活過來了。
“我給你找了幾件衣服,你先換上吧,也好好歇歇。”
感動的謝過好心的老婆婆,林喻喬也簡單擦了一下身子,換上大娘帶著補丁的葛布衣衫,一挨上枕頭,就沉沉的睡著了。
這一覺,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身上腰酸背痛,像被車輪碾過一樣。林喻喬翻過身,動作有些大,感覺胳膊和肚皮都磨得發疼。
這些年她一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穿的里衣都是細棉或者綺羅的料子,葛布太粗了,刮得她身上又痛又癢。
“你起來了?正好我做好午飯了,快些洗把臉來吃。”
大娘將最后一盤菜端上桌,在衣襟上擦著手,熱情的招呼她。
迷糊了一小會兒后,林喻喬猛地坐起來,看向劉恒睡得床。
“你男人早醒了,到底是年輕啊,底子好。”
將幾盤菜里挨個夾了一些,放在米飯上,大娘端著碗筷遞給已經半坐起身,靠在枕頭上的劉恒。
歡喜的跳下塌,林喻喬沖到劉恒的床邊。
“子平,你醒了啊,昨晚可擔心死我了。”
看著眼前這個披散著長發,拉著他手臂不放的人,劉恒眸色深沉。
到底是皇天不負,讓他們最終得了生機。
想起大娘告訴他的林喻喬是如何辛苦的將他帶到這里,如何辛苦的照顧他的,他的心里十分溫軟。
他明白,她是一直嬌養長大的侯門千金,能做到如今這般已經是相當不易的。若不是因為他,她何至于要受這些苦處。
將飯碗挪到一邊,劉恒動手將她的身子扶正,看著她臉上瘦了一圈,小巧的下巴更加尖了,有些心疼,嘴里卻道,“披頭散發的,不像樣子。”
聽著這般煞風景的話,林喻喬嘴嘟了起來,這個人還是老樣子啊。不是說愛情能讓人改變么,他怎么也沒為她改變一下啊。
大娘在一旁聽著他倆的話,輕笑了起來,這個郎君明明心中愛憐,說話卻口不對心的樣子,讓她想起了過世的老頭子。
“快過來吃飯吧,小娘子,下午我領你去采藥,回來給你夫君用上,幾天就能下床啦。”
吐了下舌頭,林喻喬起身跟著大娘去吃飯,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住,回過神快速的在劉恒臉上親了下。
劉恒看著她隨意呼嚕了一下頭發,歪歪扭扭挽了一個最簡單的環髻,就過去坐著吃飯了,心里有些好笑,莫不是她不會挽發嗎?
待吃過飯,林喻喬搶著去幫大娘刷碗收拾。雖然有些笨手笨腳的,但她在現代時是一個人獨居的,這些基本的家務活都熟悉。
摸著她嫩白細膩的手,大娘問道,“小娘子不常干活吧,一看就是嬌養長起來的。”
“是啊,我娘很疼我呢,不舍得我干活吃苦頭。”林喻喬點頭,她在這個時代確實不常干活,而且就沒干過活。
“我要是有你這么俊的小閨女,也是不舍得。”
大娘的話讓林喻喬有些不好意思,心里也因為想起母親來,眼底有些灼熱。
“我嫁出去后,已經好久沒見著我娘了,很想她呢。”
“出了門子,小娘子就是外姓人啦。你還是小人兒呢,等以后自己有了娃娃,也就不想娘了。”
有孩子啊,林雨喬想著,她明年才十六歲,還是挺遙遠的事呢。
和大娘一起在山間采了幾株草藥,回來后又費了勁的碾磨細了,林喻喬輕手輕腳的為劉恒上了藥。
“這是怎么回事?”
上好了藥后,劉恒抓過她的手,看著嫩白的手背上青紫了一塊,皺著眉問到。
“沒什么啦,碾藥時被藥錘砸了一下。”
看著劉恒摸著她的手沉默,林喻喬有些狡黠的一笑,“子平是心疼了?能叫你心疼一下,我這傷也算值了。”
她手背上的那道傷口,讓劉恒覺得很是刺目,望著仍然淺笑倩兮的人,不禁軟言道,“盡說傻話。”
下午回來時,林喻喬燒了一大鍋滾燙的熱水,好好洗了一個澡。
等她帶著一身濕潤的水汽走到劉恒跟前時,想起來他的一頭碎葉和土屑,忍不住壞心的道,“子平你頭發癢嗎?”
然后又詳細的給他形容了一下,當時她從他的頭發里清理出來的樹葉和泥土,甚至還有青苔,還神采飛揚的給他比劃著。
最終看著劉恒的臉色越來越黑,她也不敢繼續鬧了,立馬認慫,趕緊補救,“你就先忍忍吧,等明天你不發燒了我幫你擦洗。”
被她剛才那么一提醒,劉恒現在是一刻也沒法忍下去了。感覺頭皮越來越癢,簡直臟到他畢生難忘。
“可是水都被我用光了。”
聽了劉恒堅決要洗頭擦身的指示,林喻喬心里二十萬分后悔,磨磨蹭蹭找著借口。
都是她的錯啊,只圖嘴里一時爽,又來了她的罪。
燒水什么的,還要先拾柴,還得看著火,添著柴,簡直累到不行,偏偏她還不能麻煩大娘幫她。
人家本來肯收留他們就很好了,怎么好繼續勞動老人家。
見劉恒堅持,無奈的撇著嘴,林喻喬悲傷的出門去燒水,卻在門口看到大娘笑吟吟的望著她。
“你家郎君一看就是個愛干凈的,水我已經燒好了,你幫他擦洗一下吧。我找出了以前老頭子的衣服,先讓他換上。”
“大娘你真好!”
激動的上前摟住大娘,林喻喬埋在她肩頭不放。
拍著林喻喬的背讓她站好,大娘抱著衣服擱到劉恒榻上,對他笑道,“小娘子嬌著呢,像個小娃娃一樣。”
可不是,都嫁給他了,還是長不大。
劉恒在心里也不禁贊同大娘的話。
等替他擦洗完了,林喻喬的頭發也干透了。披散著頭發一身清爽的倚在床上,劉恒讓她去要把梳子來。
“你要替我梳頭?”
林喻喬乖乖搬著凳子坐在他床上下首,感覺到他的雙手溫柔的穿過她的頭發,雖然有些生澀,卻很熟悉的將頭發彎來繞去。
等完成后,她端詳著銅鏡檢驗劉恒的成果,是比她自己梳的好。卻突然想到他怎么會梳女子的發髻,莫不是還為別人梳過。不禁心里有些不快,扭頭有些酸溜溜的問他。
“你以前給別的女人梳過頭?”
看她又醋起來了,劉恒心里無奈,“沒有。以前小時候看著我娘梳的,就會了。”
“哦。”這樣也行?
心里還是有些懷疑,林喻喬又看著他補道,“以前沒有,以后也只準給我一個人梳頭。”
感覺到她的獨占欲,劉恒猶豫了一息,心頭瞬間想了很多,最終還是答應,“好。”
“那說定了啊!還要蓋章!”
林喻喬所謂的蓋章,就是在他唇上親了一下。看著她高高興興地樣子,劉恒的心里也很暖。
他喜歡她明亮的笑,也喜歡她毫無矯飾,熱烈純粹的面對他。他想要保護她的這份純良,以后,但愿她能夠一直這么開心的過下去。
將外面都收拾好后,大娘也進屋來。
看著這兩個人靠在一起,親密的說著話,她的表情既溫柔又懷念。
“看著你們,就想起我年輕時候的事來。”
坐在椅子上捧著茶杯,大娘緩緩的講起了她的故事。
在這個月明星稀的夜晚,那些被歲月吞沒的,有關青春,有關愛情的往事,都帶上了梔子的香氣,重新變得生動又鮮明起來。
大娘姓徐,是山下鎮子上的村民,在出嫁的那一天,第一次見到了老頭子劉國江。
那時候她16歲,他6歲。
還是個孩子的他磕斷了門牙,按照當地的風俗,掉了門牙的孩子只要讓新娘子摸一摸嘴巴,新牙就會長出來。所以他的伯娘抱著他來到她的轎子前,請新娘子為他摸一摸嘴巴。
徐大娘那時候還是青春正好的年紀,鳳冠霞帔下容色驚人,給還是個孩子的他留下了人生最初的驚艷和震撼,此后經年里,一直記憶深刻。
歲月荏苒,十年彈指而過。她不再是滿懷期待的美麗新娘,成了無兒無女的寡婦,因為被婆母指責克夫而趕出家門。
獨自靠著上山拾野生菌,編草鞋,她艱難度日。而他,則長成了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一次救起掉入河里的她時,與她開始熟悉起來。
后來,他就經常主動的幫她擔水,砍柴,照應家務,如此4年,從不間斷。
寡婦門前是非多,她也不例外。他的關照,變成了她的原罪,各種指指點點和閑言碎語撲面迎來,她在村里的日子越發難過起來。
終于有一天,他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夜里,敲開了她的門。目光堅定又熱烈的看著她,讓她跟著他一起走。
“只要我活著,就一直會對你好的。”
他的話打動了她,他的勇氣也鼓舞了她。未來還有那么漫長的一段路,她愿與他一起相攜同往。
此后,他們一起逃到了這深山老林里,過著清苦又滿足的日子。
他砍樹,開荒,種田,蓋房,忙的汗流浹背,她在一邊編著草鞋或者做著飯,一邊唱著他愛聽的歌。
“初一早起噻去望郎
我郎得病睡牙床
衣兜兜米去望郎……”
直到后來他先離她而去,她都總是恍惚間,覺得只要她唱起這首歌來,他就在外面抹著汗搖頭晃腦的對她笑。
“等郎君養好傷能走動了,我就帶著你們下山。這山上的另一條路,只有我知道。那里每一處階梯,都是我那老頭子,這么多年用鐵榔頭,一手一手鑿出來的。”
他年復一年的在懸崖峭壁上鑿路,只為怕她出門摔跟頭。盡管,她這幾十年來,下山的次數不到五個指頭。
這一生啊,能和相愛的人白頭到老,她也就知足了。現在,她余下的歲月里就剩下回憶和等待了。
他在那邊等,而她,在這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