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淮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里盡是鮮血,慈愛她的父親被砍下人頭,無聲地宣告死亡,兄長被人一劍穿心,甚至連劍都尚未拔出。
面前是交錯,半柱香前笑得文靜的陳琰才端了杯酒給她,說恭賀阿姐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不過半柱香功夫。
骨髓深處爬上來的寒意一下驚醒了她,蘇淮猛的從床上一躍而起,映入眼簾的一切熟悉萬分,帶著刻苦銘心的深意。
蘇淮猛的一驚,探向雙眼。
細長的手指,亦沒有歲月留下的疤痕,宛若一場即將破碎的美夢,面前的一切都是還在蘇府時的模樣,甚至于推門進來的婢女,都是帶著熟悉的陌生。
怎么回事?
婢女阿和上前,見她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有些奇怪:“小姐怎么了?”
蘇淮猛的驚醒。
阿和扭了毛巾上前,語氣中有些不滿:“陛下又昭告小姐入宮,一月已來,小姐留在宮中的時日比在府中還要多,前日公子好不容易得空回來帶了個小玩意尋不著您,卻又被二房的那些丫頭搶走了?!?
二房那些丫頭是她的庶妹,早就在三年前那場災禍中失去性命,怎么如今還在人世?
還有阿和……
蘇淮的目光突然對準了她。
自幼與她一同長大,情同姐妹,若不是陳琰,在她當初那個年紀,或許她已經尋了好人家生兒育女了。
而不是躺在冰冷潮濕的地下。
一個荒涎的的想法突然爬上她的心頭。
“現在是宣德幾年,幾月?”蘇淮的聲音出奇的鎮定,除了放在身下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明明是炎炎夏日,她卻覺得如墜冰窖。
阿和有些詫異她為何會問這些問題,卻還是順著笑道:“小姐睡糊涂了,竟然連今年是宣德十五年,暑月六日都忘得一干二凈?!?
是了,宣德十五年,她的父親鎮北侯鎮守邊疆,蘇家三代從武,皆是男丁,到了蘇父這一支子嗣早已淡薄,請了大師來看,說是殺業太重所致。
蘇父不著急,蘇母卻著急,好不容易生了長子蘇長明,到了蘇母臨近四十,才得了個蘇淮這么個寶貝女兒,全家人自然是放在掌心里好好守著。
宣德帝名下有八子,無一女,對于寵愛的武臣的獨女自然是頗為愛護,幼時就常常帶入宮,大了便指了座殿專給她一人用。
前世的蘇淮不懂,如今卻懂了,蘇父雖然功高蓋主,卻始終沒有謀逆之心,可宣德帝卻還是忌憚,因此帶她入宮,實則是暗暗告誡蘇父不可有妄動之心。
表面對你好,背地里卻會狠狠捅上你致命一刀。
這就是帝王之道。
蘇淮嗤笑一聲。
阿和有點沒搞懂她為何發笑:“小姐是有什么開心的事嗎?”
蘇淮搖了搖頭,赤著腳下床穿好了衣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偏頭對著阿和順:“去告訴宮里的人,就說我中了暑熱,怕過了病氣給宣德帝,改日再去?!?
阿和心中有些詫異,往日里蘇淮一聽見宣告就迫不及待往宮里跑,怎么今日轉了性,倒是稱病不去了。
還是去通報一聲,回來的時候蘇淮已經弄好了一切,對著銅鏡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年她不過才十五六歲,出落得是愈發盤條亮順,來蘇家提親的人早就踏破了門檻,可她卻絲毫未動。
不是沒有動心過,只不過提親的人里面,沒有那個她想嫁的人。
蘇淮閉緊了眼,思緒隱隱飄向記憶深處。
灰暗的寢宮,飄蕩的雷雨,那人一襲深竹月瀾袍,身姿極清癯明凈,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仔細看過去,才會發現那衣服并不是真正的墨色,而是被血色浸染,顯得沉甸甸黑。
他的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黑,眼底都是痛楚,彼時她已經被陳琰囚禁。
“長公主,”他的聲音冷冽,帶著細細的顫抖,是靈魂深處的恐懼,“我可以帶你出去。”
那時候她是怎么說的?唯恐牽累了他,所以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嘲諷他低賤之身,甚至為了讓他離開,還說了那樣一番傷透人心的話。
蘇淮永遠都忘不了,他走時候的神情。
那樣一個驕傲的人,眼色通紅,為了她一人闖入深宮,放棄了所有的功名利祿,只是為了帶她逃離。
蘇淮閉緊了眼,眼睫微微顫動。
死訊在四月微雨傳來,與此同時帶來的,還有陳琰親手刺瞎她的雙眼。
再睜眼,已是恢復如常,蘇淮站起身,目光微冷:“走吧,去給母親請安?!?
竟然她重活一世,上一世的悲劇,就絕對不會讓他重演!
蘇母是個信佛的人,大概是真聽進去了那大師說的殺孽深重,多年來一直吃齋念善,身子一直不怎的好,吹風便會著涼。
彼時正是六月酷暑,蘇淮走過去的時候覺得手心里都沁滿了汗,上一世在處理沈家的時候陳琰倒是放過了她的母親。
其實他放不放過又有什么要緊,依蘇母的身子,去世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疼愛她的母親病逝宮外,臨了身邊無一兒女,每當蘇淮想起這個場景,都會覺得心如刀絞。
算算日期,她足足有四年沒有見過蘇母了。
四年,足以讓一個人的音容笑貌都逐漸模糊。
蘇淮忍住心下哀戚,提步走了進去,繞過拐角,遠遠就聽見了蘇母的聲音:“想來淮兒待會就午睡醒了,你去盛一碗綠豆湯待會端過去,她自來有些午睡氣,現下天氣炎熱,難免醒了不鬧騰一番?!?
蘇淮心下一熱,鼻尖一酸,差點沒忍住,快步進去,目光在對準那身著素凈白衣的婦人一濕:“母親——”
蘇母一怔,回過頭,眼底盡是驚喜,卻在對準她通紅的雙眸盡數化為憐惜:“淮兒,你怎么了?”
蘇淮不便說出理由,又不好解釋自己如此激動的原因,驀然想到大哥蘇長明帶回來的那個小玩意,只能先用此作借口:“母親不知道,大哥帶回來給我的東西,怎么偏我去了一趟宮里,轉身就給了旁人?!?
蘇母笑了,只道她小孩子心性,捉住她的手攬在懷里:“我道是什么,你都說了那是個小玩意,讓與你妹妹們也無妨,再者你要還想要,讓你大哥再給你帶回十個二十個也不是問題?!?
蘇淮沒說話,窩在蘇母懷里,卻想到了搶走她東西的那個妹妹。
這位妹妹,恐怕想搶的,不止一個小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