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鈞微微怔住,卻又彷彿一切皆已塵埃落定般,久久懸空不安的心終於落在了實地上,心裡只回響著一個念頭:原來秦湛畢竟還是看出來了。不,秦湛果然還是看出來了。
……於秦湛而言,卻一點也不意外。
秦湛見他不答,陡然輕輕嘆了口氣:“傅鈞,試煉幻境裡那個‘我’的所作所爲,還是讓你至今難以遣懷?”
“……是。”傅鈞沉默了一下,終是回道。至於其他,傅鈞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亦覺得說什麼都沒有必要。
再怎麼解釋,也無法掩飾他對秦湛不能信任的心情。
這一點,對於眼下毫不知情、也什麼都沒做的秦湛來說,其實是極其不公允的吧?
……可是,若要他徹底放下前世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不再日夕惦記於心,他也做不到。
傅鈞正自心中五味雜陳,卻見秦湛神情似乎竟也顯得有幾分爲難與猶疑,靜了靜,眉宇間漸漸浮現出幾許無奈、幾分妥協:“你這樣不累麼?以後我若行事,無論大小,事先必先告知你,如何?”
傅鈞身體不易察覺地一僵,氣息亦彷彿驟然一滯。俄頃之間,傅鈞終於說道:“……所有大事之前、以及任何與他人生死有關的決定之前,你我必須互相告知對方。”他並不想佔人便宜。反正他所做的事,也沒有不可告人之處。
“好。”秦湛答應得卻極快,像是並不介懷傅鈞這樣堪稱過分的要求。
他這樣的態度,反倒是讓傅鈞有些難以置信的感覺,不由道:“你……竟不介意?”
“這樣受制於人,不得自主,確實非我平生所願,”秦湛慢慢回答道,見傅鈞臉色愈加緊繃起來,語氣卻倏爾一變,脣角竟於瞬間綻放出一個輕淺的笑容,“不過既然是你,我本來行事便無需對你隱瞞,不過是多幾句話的事而已。你若不嫌我多話,便是無妨。”
——你此時可以這麼說,等到幾年後,還會如同今時一般心意麼?
傅鈞心中陡然涌現出這句話來。然而卻終究沒有多此一舉,只道:“……我不會嫌棄。如此……最好。”……對你我雙方來說。
他思忖著既然彼此已經許下這樣的約定,那麼也就沒必要再在此時多問秦湛對劉劭的態度了。只要秦湛不對劉劭懷有謀害之心,其餘的,他也無需強求,便不必要知曉。
“這樣你便總算可以安心了吧?”秦湛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神色卻無絲毫不滿,只像是一時放下包袱後的調侃。他不待傅鈞回答,話鋒已經一轉,“折騰了一上午,縱然你不累,我也累了。我去傳午膳,你我也該補充一下氣血精神了。”
秦湛說到做到,轉眼間整個人便已消失於房門外。
傅鈞並沒有阻止秦湛的行動,而是少有的深深呼出一口氣息。
……他從來沒有想過秦湛能夠做到如此地步,竟然願意答應這樣的要求。即使只是十五歲的秦湛,也是內蘊傲骨、暗藏心機,讓人並不敢小覷。
可是,這樣其實已經很好了。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上許多。
傅鈞不願意去承認埋在內心深處,那個連他自己都不敢多去深想一刻的念頭。彷彿那個念頭,即使在腦海中只是停留了短短一霎,也是無法饒恕的罪過。
——自己……其實……並不希望……再一次與秦湛反目成仇,刀劍相向……
待到秦湛端著午膳歸來,卻見傅鈞神情已經恢復如常,雖然眼中隱隱依舊似有一點消之不去的沉鬱之色,但比起之前,氣色早已是好看了百倍。
秦湛也沒有多說什麼,依然言笑晏晏,與傅鈞同處進食。
丹霄派膳食中所用的蔬果多數皆是山上生長,由外門弟子專門種植,即使只是一枝一葉,亦比山下集市上貿易的蔬菜更含靈氣,味道也好上許多。常年累月服食下去,自然可以讓人少生疾病,身強體健。
外門弟子無需禁葷腥,但一旦進入內門後,便得以素食養生修身。
用過午膳後,秦湛稍作小憩,便對傅鈞道:“雖然大師兄說你我今日已可隨意歇息,但若是餘下的半日裡毫無作爲,也未免無趣了些。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傅鈞知道以秦湛的性子,要是讓他安安靜靜地待在臥房裡,什麼也不做,只怕並不合其心意。
他略一凝思,遂答應道:“好。”
秦湛既然已經承諾了日後行止不會隱瞞他,那麼在這點小事上,他也並不是不能禮尚往來。
雖然他依稀記得,前世的自己,在濯骨授劍之後,似乎並沒有出去,只在自己屋中靜心休養了半日。
聽到他的答覆,秦湛神色間似乎有點意外的樣子,卻又於瞬間化作輕輕一笑,彷彿心情頗爲愉悅:“那便走吧。”
雖然這近一月以來因爲養傷之故,他們兩人幾乎足不出戶,但秦湛記性極好,僅是寥寥幾次外出之後,便已頗爲識路,倒是無需傅鈞出言提醒。
甲子居及附近房屋皆爲內門弟子寢燕的房舍,此時正是午後時分,除了像他們這樣剛入內門、還未正式開始修煉的弟子,其他弟子只怕還在外面修習或者辦事,因此周圍見不到其他人影,極是寧靜。
走出這片整齊一致的房舍後,遠方纔漸漸傳來人聲,不過內門弟子各司其職、謹守規章,像他們這樣白日閒逛之人,依然全無半個。
秦湛略作思考,便笑道:“我們去外門的歷練臺看看如何?你我也有將近一月不曾去那裡一趟了,如今回想起來,也讓人頗爲懷念。”
傅鈞知道,歷練臺是他們曾經身爲外門弟子時,日日必去的地方。因爲歷練臺是一座十分寬廣平坦的天然石臺,平日裡作爲一衆弟子習武強身的所在。
與內門弟子相比,外門弟子多爲雜役,只會一些強身健體的粗淺心法以及簡單低級的防身劍術,雖然遠遠不及內門弟子所習的精妙道法,但比起凡間武夫,也足以傲視羣雄了。
傅鈞本就算是陪同秦湛閒步,並無所謂目的何在,簡短地應道:“可以。”
路至中途,還未抵達歷練臺,迎面卻已撞見一人。來人青衫白裙,身姿窈窕,乃是一名少女,雖然束髮著冠,卻難掩稚氣,看上去不過豆蔻年華。如此稚齡,在內門弟子中頗爲少見,應該也是初入內門不久的弟子。
傅鈞正因對方略顯熟悉的面容而陷入思索中,卻只聽一聲銀鈴似的笑語已響了起來:“傅鈞,秦湛,我就知道是你們兩個!”
傅鈞還未及對來人這樣親近的態度做出反應,秦湛已笑著應答道:“許久不見,聞語你別來無恙?”
幾乎是在秦湛說出對方名字的同時,傅鈞也驀然想起來了:眼前的女子應該就是聞語,師從清心長老貝君瑤,與他和秦湛同齡,因此當初同爲外門弟子之時,彼此相互照應,關係還算不錯。而他記得,當年聞語是比他們早一個月進入內門的。
當然,聞語能夠進入內門,並不是通過了試煉之故,因爲內門弟子試煉考覈一年只有一次。她是極幸運地得到了貝君瑤本人的青睞,直接受到貝君瑤給出的考驗,在通過後便被貝君瑤收入門下。
貝君瑤乃是丹霄派四位長老之中唯一一位女長老,不過卻並不代表她的收徒規則便不嚴格。甚至可以說,貝君瑤收徒比其他長老更難預測,一般人即使通過了試煉,也得看她中意不中意,不中意的一概不收。
然而若是在試煉外被她提前看中,她會私下給出考驗,通過後就可以被她收入門下。至於考驗是什麼,難易如何,除了當事人以外,外人無從知曉。
因此雖然有人也認爲貝君瑤是比較好打動的一位長老,運氣好說不定就被她收爲徒弟了,但抱著這樣念頭的人,卻從來沒有成功過。
事實證明貝君瑤看人的眼光一點不差,因爲前世的聞語在十年後,修爲已至心劍初期境界,於衆弟子中堪稱神速,在外界亦是名聲鵲起,曾與同門師兄弟協力手刃數名爲非作歹的魔修,儼然有下一任清心長老的風範。
“什麼許久不見,也才一個月而已!”聞語撇撇嘴,似嗔非嗔,“你們成功拜得陸師伯爲師,也不第一個告訴我,要不是我問起師父,還什麼都不知情呢!虧我得知你們參加試煉的消息後,還在心底日日爲你們祈禱,祝你們平安通過試煉,早日成爲內門弟子。”
“是我們思慮不周,唯恐驚擾聞語修行,未及及時通報,還請聞語千萬海涵。如有我們力所能及之事,自當效勞。”秦湛立即從善如流,含笑致歉。
聞語眼珠一轉,笑得頗有幾分捉狹:“要我見諒也不是不行,只要你們叫我兩聲師姐就夠了。”
傅鈞本來只是旁觀他們一來一往的對話,卻沒想到會突然涉及自身,聞言猝不及防,不由一怔。
秦湛則毫無障礙地微微一笑,神態從容自若:“聞師姐。”
聞語見秦湛半點爲難之色也無,似乎有點失望,轉眼卻瞥見傅鈞的神色,頓時興致上來:“怎麼啦?傅鈞你那是什麼表情?”她柳眉一豎,態似嗔怒,“哼,就算比你們入門只早一月,按照門規,我也是你們師姐啦。來,快叫聲聞師姐聽聽。”
傅鈞似是停頓了一下,方纔道:“聞師姐。”
“兩位師弟果然乖巧知禮,師姐回頭就補給你們一份見面禮。”聞語說著便實在忍不住撲哧一笑,頓時彎下了腰,一時間似乎笑得起不了身。
傅鈞聽著她清脆的笑聲,看著眼前少女如鮮花綻放的笑容,只覺得心情有些微妙。
他倒不是對聞語要他叫她師姐有所不滿,因爲按照門規,聞語確實是他的師姐。只是他記憶中二十多歲的聞語英姿颯爽、行事簡練、大方之氣不亞鬚眉,與眼前嬌俏活潑、宜喜宜嗔的少女,實在難以重疊起來。
他看著秦湛與聞語嬉鬧戲言,知道這是他們三人從前的習慣,卻覺得自己與眼前的畫面格格不入,彷彿一滴濃墨落入了清澈透明的湖水之中,即使再怎麼試圖相融,也難掩異色之差。
這種感覺十分奇妙,卻又無法言說: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雖然是傅鈞,卻又不再只是傅鈞。他體內的魂魄是二十五歲的傅鈞,而不是十五歲的傅鈞。
多出這十年的記憶……即使再一次經歷與前世相同的事,心境也無法再變得如當初一樣。
不過先前與秦湛兩人共處時,倒是沒有這種彆扭的感覺,大約是因爲少年時的秦湛,性格就已經基本成型了,遠比同齡人老成持重,與十年之後相差不大。
而細想起來,他與秦湛之間的言談相處,除卻前世臨死前的決裂成仇敵以外,似乎在這十年之中,並沒有多少變化。
作者有話要說:PS:下次更新恢復成隔日一更,對不起我是個手速渣的人(。??)ノ。
——————小劇場——————
阡陌:終於約法三章啦,以後小傅你也可以稍微安心一點,不用草木皆兵。
傅鈞:(面色沉重)……但願他能夠遵守承諾。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