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到西山這一路,有不少貴人莊子,嘉敏自個兒的莊子也在這一帶,不過距離西山還有點遠。
大伙兒浩浩蕩蕩下山去,山路顛簸,不宜行車,也沒有帶車。嘉敏并不認為她肩上的傷有必要坐車,但是這會兒,倒真希望自己帶了車,至少能把嘉言塞進去,免得元明修一路緊跟著喋喋不休。
也不管男女大防,也不管山路狹窄,跑前跑后要與她們姐妹并騎,一時道:“幾年不見,六娘出落得越發好了。”
嘉言還沒反應,嘉敏先就橫了他一眼。
趕緊改口道:“頭一次見三娘,手頭也沒什么可給妹妹做見面禮的……”
嘉敏不等他說完,沒油沒鹽應了一句:“不勞,謝了。”
元明修:……
他算是看出來了,三娘子對他有意見。
想想也正常,他和皇帝親緣近,和南平王缺元,幾輩子沒見過的人,能有什么感情,頭一回見,就被害得受傷……他瞟一眼嘉敏左肩,起初聽到動靜,幾乎以為死了人,都沒敢出面,要不是阿王自告奮勇,他早一走了之了。
萬幸沒有死人……
連傷都沒多重,甩他這一臉算怎么回事,他又不是有意的,元明修這心里漸漸就不忿起來——說真的,要不是窺見到六娘的背影,請他他都不來!六娘……有好幾年沒見了吧,上次見到……是哪個叔伯的喪禮來著?
再偷看一眼,沒有笑,側面只能看到瑩白的面頰鼓鼓的,一點豐潤的紅,濃墨重彩的眉目,睫毛豐盛得像什么動物的皮毛,心里又熱乎起來,湊趣問:“兩位妹妹今兒可有什么收獲?”
問的兩位,眼睛只管往嘉言身上磨蹭。
嘉言要開口答話,又挨了嘉敏一記白眼。嘉言雖然不知道緣故,也看得出阿姐不喜歡十九兄。阿姐這怪脾氣,成日里這個不喜那個可厭的,嘉言心里吐槽,要不是看在她受傷的份上,她才不理她呢。
——又疑惑:阿姐到底在哪里見過十九兄?
到底沒有作聲。
只聽見阿姐說道:“收獲甚微。”
一開口就把話頭給截了。
元明修心里那個萬馬奔騰,忽得瞧見前方宅院,他不比嘉敏、嘉言出門少,西山他是常來,略一思索,就有了底,說道:“三娘負傷,不宜遠行,我瞧著前面莊子布局嚴整,想來是有底蘊的人家,不如我先去探個路,若是可行,再回來在兩位妹妹過去,安頓了三娘,我再去請大夫。”
這個主意嘉敏是不贊成的,誰知道是誰家莊子。
卻甚合嘉言的心意:阿姐這傷,前頭瞧著還不怎么樣,但是這一路騎馬,要迸了傷口……可就哭都來不及。
開口就搶了嘉敏的話:“十九兄說得有道理,白薇!”
“怎么好讓個小娘子出面,阿王,我們上去叩門。”不等嘉敏開口,一夾馬腹,一溜兒就上去了。
嘉敏:……
合著她還喘氣呢,就沒個人過問她的意見?
元明修是外人,她不好直言責備——反正人都跑了,想說什么也沒地兒說去,嘉言就……就是一盤菜。
嘉敏獰笑一聲,一個眼風過去,嘉言忙驅馬近來,小聲叫屈道:“我這不是為阿姐好么!阿姐不想和十九兄一道兒,我看出來了,索性咱們就借住這家,他們還能和咱們住一個院子不成!”
嘉敏:……
這丫頭,眼瞅著就成精了。
卻聽嘉言小聲又問:“阿姐從前見過十九兄么?”
嘉敏偏頭看她一眼,含混道:“倒是沒見過,只聽人說起過,十九兄長得……與眾不同。”
嘉言:……
這話不假,元明修雖然也是元家人,那卻是滿窩的鳳凰里出了只黑鴇——當然嘉敏這么想是刻薄了點,嘉言就厚道多了,最多當他是個奇行種,就算不是雞,但怎么看,也輪不到鳳凰。
要仔細看元明修的五官,其實也不差——要連五官都沒元家人的影子,估計早被他爹懷疑是隔壁老王的種了——就是膚色黑得奇怪,按說一個公子哥們,洛陽城里嬌生慣養的,又沒鎮守邊關,哪里來日曬雨淋的機會,怎么就生出這一身黑黝黝的膚色?也是宗室中的不解之謎了。
嘉言道:“阿姐忘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嘉敏:嘿,她這個妹子還和她跩起文來……一時正色道:“這人眼神,看得出心術不正。”
嘉言:……
這話也不假:元明修生就的一雙斗雞眼,當然怎么看人怎么心術不正了。嘉言心道:我阿姐這看臉的毛病也是沒誰了……這天下,除了宋王的臉,一般人還真壓不住。想一想說道:“阿姐是怪十九兄獵虎誤傷阿姐么?”
嘉敏卻搖頭:“他心術不正。”
嘉言急了起來,苦心勸道:“阿姐何苦無故得罪人呢!這洛陽城里多的是貴人,也不是每個貴人都……”吞掉那句“有宋王的容色”改口道:“十九兄不過長得差了些,失手傷了阿姐——”
“那我問你,你瞧著,”嘉敏道:“十九兄與那位王郎君,是誰先驚了虎?”
嘉言猶豫了一會兒。
嘉敏又道:“我換句話問你,你瞧著咱們這位十九兄,如果是王郎君驚了虎,傷到我,你說,他會不會出面?”
嘉言猶豫更深。
嘉敏說:“論身份,是十九兄高,王郎君低,所以無論是誰射中了虎,都該是王郎君先出面探看情況沒有錯。我想的卻是,如果十九兄并無責任,他又何必要出現?他如果要出現,又何以來之遲?”
嘉言有些昏頭了:“阿姐的意思是說,驚虎的是十九兄?”
嘉敏笑道:“我可沒這么說,只是一種猜測而已——反正不是十九兄就是王郎君,不會是你我,不是么?”
嘉言想了半天,還是放棄了——這玩意兒簡直比練兵還難,負氣說道:“那照阿姐的意思,是十九兄驚了虎,王郎君代他出面,那又怎樣?”——下面人為上位者承擔污名,是理所應當,即便元明修與王政沒有君臣之分。
“既王郎君已經出面,承認驚虎是他的過失,我受傷不重,沒有再深究的意思,阿言你倒是想想,他后來,為什又肯出面了呢?”
“興許就因為阿姐你受傷不重?”
嘉敏“哈”地笑了一下,不再與嘉言繞彎子,直接說道:“我這人心眼壞,寧肯把人往壞處想,十九兄驚了虎,恐怕一開始未必是想出面,只奈何虎身有箭,才不得已遣王郎君下來看一看,待看到我并無大礙,原本王郎君回去就可以交差,不過……”
“不過什么?”
嘉敏說到這里,反而猶豫了,嘉言還小,未必就能懂這世間人心齷齪,然而也只猶豫了片刻,便低聲道:“阿言有好些年沒見過十九兄了吧,又隔得遠,十九兄可未必就知道咱們是誰。”
“那又如何?”
嘉敏道:“方才誰還拿夫子的話來教訓我,怎么這會兒倒是忘了詩經。”
嘉言:……
她也就聽人說過一次,半懂不懂,只覺得用來訓她阿姐再合適沒有,所以一直記著,如今她阿姐一口一句夫子,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兒。脫口道:“好了我知道阿姐你讀書多,就不要賣關子了嘛。”
嘉敏瞪了她一眼,不學無術,也就她妹子這樣子了。正說道:“我家阿言也長大了——”
前頭兩騎翩翩而回,元明修喜笑顏開說道:“莊子主人不在,留守的家人聽說是城中貴人,十分慷慨,邀請我們進去。”
嘉言登時忘了什么詩經詞經的,笑道:“那敢情好!”她笑得明艷,元明修又足足多看了幾眼方才戀戀不舍別開目光。
無禮!
嘉敏心中恚怒,直問:“是誰家莊子,十九兄沒打聽明白么?”
元明修猶豫了一下,含混道:“像是……像是哪位姑姑的莊子?”
“哪位姑姑?”嘉敏追問,燕朝幾代皇帝都過世得早,倒是公主郡主縣主鄉主們,一個賽一個的長壽,連姑祖母都還有一堆呢,姑姑更是不可數。
元明修又猶豫了一下:“像是……像是新平姑姑……”
“管是哪位姑姑的莊子呢,”嘉言急道:“天子腳下,還能謀害了咱們不成!阿姐你這傷,可不能再拖了,走吧走吧!”
嘉敏的馬被她一拽,完全把自己的主子拋在了九霄云外,得得得就直奔上前去了。
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