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顆圓滾滾的珠子在玉盤裡滴溜溜地轉,漾出淡金色的光芒。
這等成色,近年也見得少了。陸五娘心裡感慨。陸家不尚奢華,反倒元明炬喜歡這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陸五娘與他成親後,少不得耳濡目染,漸漸長了眼光。
卻聽那婦人道:“如果不是年景著實艱難,小婦人也不至於拿這些貨色來污了王妃的眼目”
陸五娘矜持地點點頭。
“但要說好貨色,也不是沒有”
這話鋒一轉,陸五娘酒忍不住笑了。她做當家娘子這年餘,見多了這種伎倆,也不搭腔,笑吟吟自斟自飲了一杯酒。
那婦人常年出入貴人門庭,兜售珠寶、海貨,察言觀色是看家本領,不必擡頭便知道這位南陽王妃生個不喜歡故弄玄虛的。趕緊陪笑自己給了自己一嘴巴:“瞧我這張嘴,王妃面前也敢賣這個巧”
“差不多得了。”陸五娘清清脆脆說道,“有什麼寶,都拿出來吧。”
那婦人嘻嘻一笑,“都依王妃的。”轉臉對身邊才留頭的小丫頭說道,“去,把巧兒請上來,就說王妃答應了見她。”
這婦人!才說了不敢賣巧,要請上來的人卻又叫巧兒,可不趕巧?陸五娘撐不住,又笑了一回——卻不知那婦人原是有意的湊趣。
片刻,人領上來,卻是個披紫紗的美人。
那美人身量頗爲高挑,面上遮的、身上穿的,都是同一襲薄如蟬翼的紫紗,紗面上疏密綴了十餘處金箔,如落英繽紛,蝶影翩翩;那紫紗穿得也怪,不經剪裁,從肩頸一重一重斜繞下來,一直繞到足踝。
裹得這樣密不透風,露出來的半邊香肩,十根腳趾就格外風情萬種,引人遐思了,便是陸五娘耶忍不住微微一笑,讚道:“果然是上品。”
心裡已經知道這位美人不是中原人。
又問:“程娘子說的好貨,便是這位娘子麼?”
元明炬自被高陽王一夥出其不意被拿下,導致羽林衛羣龍無首,各自爲政,洛陽與皇城陷落的輕而易舉,後來又差點被元明修殺掉,雖然保住了性命,其實生不如死。他從前自視甚高,如今卻覺得處處不如人。
陸五娘傷神有些日子裡,要在和平年月裡,少不得勸他奮發向上,但是這時局不穩時候,奮發得一個不好就是身死人手,倒不如玩物喪志,靜觀其變——也是自保之道。所以才容得這位婦人上門。
如今見這婦人拉了這麼個美人出來,不由地心生疑惑,不知道她意欲何爲——總不會是要把這個美人賣給她吧。
她雖然未必就一定是個醋娘子,但是哪家主婦喜歡這麼自找不痛快。
卻聽那婦人掩口笑道:“小婦人又不是來討打的——可不想吃王爺的殺威棒。”
她不說惹王妃不痛快,卻說怕吃王爺的殺威棒,陸五娘聽得又是一笑:元明炬倒當真沒什麼納妾的心思。他是妾生子,又目睹了因母親而起的家破人亡,有這等前車之鑑在,自然不容易亂來。
“只是”那婦人看了紫紗美人一眼,壓低了聲音,“這個丫頭卻不是咱們中原人士,她們有她們的規矩”
“什麼規矩?”陸五娘漫不經心問:從來牙行人的嘴最是不可信,爲了把貨賣出去,針都能說成金,要真有點什麼,那還不誇到天上去了。
“她說她帶到中原來的這件東西,是她們族中至寶,只賣有緣人,”那婦人道,“不但只賣有緣人,就連看也——”
“怎麼,”陸五娘冷笑一聲,“連你都沒有看過?”
“這小婦人、小婦人這等人,哪裡就敢說到有緣人了。”那婦人絮絮道,“莫說是看,就少多問了幾次,都捱了不少白眼。”
陸五娘懶得理會她裝腔作勢,只道:“你既沒有看過,如何就知道是至寶?”
那婦人尚未回答,忽然紫紗美人唧唧咕咕衝她說了一頓,也不行禮,擡腳就往外走。那婦人呆了一下,一張臉想要擠出笑容來,偏又擠不出來,僵僵地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末了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擡頭與陸五娘說道:“恭喜王妃。”
陸五娘原就料到她會有此一招,目色裡添了不屑:“哦,她說我是有緣人麼?”
“不不不王妃誤會了,”那婦人再瞅了一眼玉盤中的珠子,面上全是痛惜之色,“她說這些珠子送與王妃作彈丸耍了。”
陸五娘怔了一怔:“什麼?”
似她這等人家,自然聽說過金丸故事,說的是從前有個寵臣,仗著皇帝爲所欲爲,擾亂朝綱,輕狂到什麼地步呢,連打鳥的彈丸,都是金子打的。“那後來呢?”幾乎每個聽故事的小兒都會問這句話。
後來自然是家破人亡,親友盡誅,總之沒有好下場。
要說金丸尚可澆鑄,這珍珠雖然不說頂級貨色,也算算難得了。陸五娘沉默了片刻,叫道:“回來!”
那婦人大喜,紫紗美人卻是充耳不聞,幾個起落,眼看著就要走出花廳。
“攔下她!”陸五娘一聲令下——她是將門出身,元明炬也熱心於練兵,這兩口子家裡毫無疑問的軍法治家,陸五娘這一聲令下,且莫說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是條彪形大漢,這廳中婢子也敢前仆後繼。
紫紗美人的背影像是有瞬間的茫然。
那婦人趕緊道:“王妃恕罪!”
陸五娘哼了一聲:“何罪?”
那婦人捏著手帕,捏了又捏,最終也只能哭喪著臉說道:“小婦人、小婦人著實不知道。”
陸五娘:
不知道還口口聲聲恕罪,也是可惡!
只冷冷道:“這位娘子我從前也沒有見過,也不知道你在當中如何傳的話,怎麼我就成了個欺行霸市、奢靡無度的?”
那婦人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又狠狠給了自己幾個嘴巴,這幾下卻不同於之前的輕巧,而是打得實實在在:“都怪我這張嘴都怪我、都怪我但是好教王妃得知,卻說因爲這丫頭方纔的話,小婦人委實不敢一五一十說與王妃聽。”
陸五娘:
“到底她說了什麼?”
“這、這”那婦人一臉惶恐,其實心裡對紫衣美人也是佩服的:她怎麼就知道南陽王妃不耐煩這些俗套的小把戲,卻會被這句話激怒?
“說吧。”陸五娘這兩個字裡,已經含了威脅的意思。
那婦人“撲通”一聲跪倒:“王妃饒命!”
陸五娘:
“恕你無罪。”陸五娘眼皮沉沉撩起,看了一眼在門口被截住的紫紗美人一眼,她仍然直挺挺站著,看到那婦人下跪,眼睛裡卻生出好奇——就像是山中小獸第一次看到人,幾分意外,幾分不以爲然。
莫非她當真不是中原人?嫁入南陽王府這些日子,陸五娘耶很見過幾個海客、胡姬,只是海外之國頗多,各國風俗迥異,也不知道這個美人具體來自哪一國。
那婦人手腳連用爬起來,卻首先嘆了口氣,說道:“王妃莫惱,實在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小婦人、唉唉小婦人聽她素日嘀嘀咕咕也就罷了,海外之人不曾開化,也不懂禮數”
陸五娘看了她一眼。
那婦人知道南陽王妃又不耐煩了,趕緊幾句結束了抱怨:“小婦人也是被逼得沒了法子,纔不得不帶她來王妃這裡試試運氣,卻不想這些鬼話,王妃面前也敢胡齜,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小婦人可還上有老下有小”
陸五娘:
“幸而能聽懂她的話的人極少,”那婦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結束了漫長的演奏,方纔轉入到正題,“她說、她說”到底多看了陸五娘一眼,把心一橫,“說唯有萬萬人之上,方纔有緣見到她們族中至寶。”
陸五娘:
“來人!”陸五娘喝道,“把人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