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三娘是不肯嫁與他的,他心里清楚得很,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彭城長公主說她來做這個主——這哪里是她能做得了主的事。莫說是她,太后都做不了這個主。蕭南嘆了口氣。
他這怔忪的片刻,彭城長公主已經出了百鳥園。蕭南忙跟上去,喊道:“母親!”
彭城長公主笑吟吟看住他:到底少年兒郎,說到心上人,便是高冷如蕭南,也把持不住。
蕭南走得近了,卻低頭道:“母親費心了……三娘子不愿意,母親不要為難她。”
彭城長公主挑一挑眉。
她當然知道之前太后賜婚,結果卻落到賀蘭初袖頭上的事,她還因此多少被取笑了一番,要正經南平王的女兒,三娘也好,六娘也罷了,少不得一個公主郡主的頭銜,嫁也風光,娶也風光。
賀蘭氏算什么,一個孤女,也敢進她的門第!
當時只道是賀蘭氏用了什么了不得的心機手段,橫刀奪愛——人人都道是如此,不然實在無法解釋這段賜婚——只恨事情太隱秘,便是她在宮中的眼線人手,竟也沒打聽得出來,如今聽蕭南這口氣,難道竟是三娘不肯?
那就奇怪了,三娘從前的殷勤,她雖然沒能目睹,也是頗有耳聞,難道那個小女子心思變化之快,竟至于此?
一時只說道:“不是我自夸,我家阿南這樣的人才,她還有不滿意?”
蕭南自然不敢把那些夢不夢的話說給長輩聽,只道:“太后賜了平妻……”這算不算阿雪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阿雪是心高氣傲,但是如果沒有他與三娘的千里同行,應該不至于以為自己能壓住她。
彭城長公主眼神一厲,又沒了去,他不提,她倒忘了這茬。蘇家那個丫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走幾步,漫不經心說道:“三娘今兒已經年滿十四,明后年就要及笄。南平王和王妃已經在給她挑人了,你要真無意于此,也就罷了,要是有這個心,母親為你籌謀。”
蕭南實在吃了一驚。
彭城長公主從前極少管他的事,更沒有聽說她什么時候看好三娘了。怎么聽這口氣,竟像是志在必得?這是個誘人的提議,蕭南心里想,誘惑到他縱然明知有不妥,竟也舍不得斷然拒絕。
“不然……”彭城長公主慢斯條理說道:“阿南自個兒看上哪家娘子了,也可以與母親說,畢竟男大當婚。”
蕭南心里道,彭城長公主這口氣,活像是滿洛陽的名門淑女都盡他挑似的。他哪里有這個資格,要是由得他選,他倒是想選陸家的女兒。但是燕朝哪個放心,又哪個允許。陸家也不敢應的。
一念及此,忽地想起陸家竟送了兩千部曲給三娘賠罪,奇怪,她要這些做什么。
他這里躊躇不語,彭城長公主斜睨他一眼,忽地喝道:“男子漢大丈夫有話就說,恁地婆婆媽媽做什么!”
蕭南苦笑道:“孩兒實在不敢做此奢望。”
他這話沒有說透,但是彭城長公主自然就知道是因為平妻之事。他說得沒有錯,太后賜蘇仲雪為平妻,那么這洛陽,除了賀蘭氏,便縱是有小娘子看中他人才,也沒有哪個做爹媽的舍得許嫁。
彭城長公主沉吟片刻,就聽蕭南說道:“孩兒幼時聽過一種說法,說人出生的時候,越老會在手上,或者腳上綁一根紅繩,一頭牽著這個,一頭牽著那個,不管這兩個人離了有多遠,就是天涯海角,累世恩仇,都會結為夫妻。沒有這紅繩的,就是、就是……相比為鄰,也終無姻緣。”
他原本是想說朝夕相對,一想這樣卻是應了他和蘇仲雪,硬生生改過來。
彭城長公主卻聽得勃然大怒。他這是什么意思,他是打算著娶了蘇家那丫頭就算了?蘇家那丫頭能予他什么?能幫到他什么?她和他一樣是吳人,在燕朝一無家世,二無財勢,他原本就身處尷尬之地,娶了她,只能徒然再招惹朝廷猜忌,到時候他除了南歸之外,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那個惹禍的妖精!什么見鬼的紅繩!合著人人都只綁一根,她綁了兩根,蕭永年綁了兩根,如今輪到他蕭南,也綁了兩根不成!那些娶不成嫁不成的,豈不是月老偷了懶,竟連一根都沒有綁?
她是不信這些鬼話的,她更不信,蕭南還真只能娶了蘇仲雪!
一時面沉如水,良久,卻喟然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前兒進宮,聽說太后叫南平王妃去鄭家看看。”
她沒有細說去鄭家看什么,蕭南已經脫口道:“鄭家子弟浮滑。”
彭城長公主微微一笑。
蕭南自知失言,忙補救道:“那也無妨,南平王想必會仔細斟酌。”
“南平王倒是中意崔家。”彭城長公主慢悠悠地說:“崔家多玉樹,規矩也好。”
“怕就是規矩太大了。”蕭南忍了忍,還是說道。三娘子壓根就不是什么守規矩的人,去崔家那樣的大家族,日子可難過。更何況崔家這樣的大家族,難免良莠不齊。雖有玉樹,也不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彭城長公主再不說話,只兩個眼睛往他臉上看。蕭南的笑容也有些繃不住,微垂了眼簾,老老實實道:“是,我心許三娘,請母親為我求娶。”
算他為難她。
之前許多掙扎,猶豫,輾轉,權衡,他想過無數次的放棄,在觸手可及的希望與絕望面前,忽然就潰不成軍。沒有人能斗得過自己,每個人到最后,都要對自己俯首認輸——它甚至比命運更強大。
宋王母子出瑤光寺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要下去了,夕陽的余暉染到山門,染到青青草葉上,一片金燦燦的霞紅。
蕭南扶著彭城長公主拾級而下,就要登車,忽聽得一陣吵嚷,母子倆目光轉過去,但見幾個人圍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推搡和叫罵,書生一個閃避不及,被推倒在地,那群人便一擁而上,拳打腳踢,夾雜著喝罵:
“你個龜兒子!”
“老子今兒非打死你個龜兒子不可!”
“敢咒我!活得不耐煩了不是!”
那些個污言穢語,一句一句被風吹過來,彭城長公主聽得直皺眉,佛門重地,哪里來這么些不知輕重的人!
山門原是個熱鬧地方,人進人出,但是瑤光寺與尋常寺廟不同,平日里并不向外開放,往來都是貴人,除去初一十五趕集日,山門外都是空的。蕭南因道:“有人敢在瑤光寺外鬧事?孩兒去看看。”
彭城長公主略點了點頭,先行上車。
蕭南帶人過去的時候,已經滿地狼藉,被踩了個稀爛的攤兒,倒在地上的幡子,上面像是有字。蕭南漫不經心看一眼,是“測字”,就兩個字,倒是寫得風骨凜然。蕭南是不信什么字如其人的。
不過這也說明,這個被群毆的男子,沒準是個正經讀書人。
正經讀書人出來擺攤兒測字,也是一奇,測字攤兒擺到這瑤光寺外來,又是一奇——佛祖不怪他砸場子么,蕭南冷冷地想。
又等了片刻,地上已經見了血,再看書生,書生一臉的鼻青眼腫。忽然余光掃到瑤光寺里出來幾個人,眼瞧著就往這邊來了。
蕭南微微一笑,身邊侍從會意,喝道:“住手!”
他雖然瞧著文弱,身邊卻很有幾個侍從,又都錦衣華服,那幾個打人的瞧這光景,首先心就怯了,當頭一人起身賠笑道:“貴人請聽小人說,小人打這龜兒子……這小子,是有緣故的。”
“哦?”蕭南揚一揚眉。
“這龜……小子騙了小人的錢,卻連一句吉利話都不說……”
蕭南:……
世上竟有這等渾人!蕭南實在哭笑不得:特么誰規定測字的算命的有義務捧他開心來著!他有本事去瑤光寺抽一簽試試!多少人解了簽哭著出來,敢一把火燒了瑤光寺?就更別說永寧寺了。
蕭南也不耐煩教導他,只輕言細語說了一個字:“滾。”
眾人:……
這位貴人還真是惜字如金啊。
那不過幾個商人,哪里敢與蕭南這樣的貴胄別苗頭,左右看了看,灰溜溜一哄而散。
蕭南看著地上的書生,并不叫人去扶。那書生約是二十七八歲,青長衫,腰間束了條錦帶,奇怪,并不突兀,也不落魄。奇怪,既不落魄,何至于如此斯文掃地?蕭南心里默默地想。
書生自己慢慢爬了起來,看了蕭南一眼,擦了擦嘴邊血漬,一瘸一拐扶起幡子,又重新搭好攤兒,低垂著眼簾問:“貴人要測字么?”
蕭南:……
敬業到這種地步也不容易。